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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黑斯廷斯
親愛的爸爸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登上了前往哥廷根的馬車。說實在的,我並不知道這一趟旅程的結果如何,更不知道我能否在自然哲學的學術大道上能否取得成功。但是,在經曆了數年的黑暗之後,我打算放手一搏。
作為一名自然哲學研究者,我和馬丁並不像是其他自然哲學研究者那樣擁有一個顯赫的出身。我們的名字當中沒有"馮",更不曾繼承大片的田地與牲畜。但是家庭的貧困,並沒有影響到你儘可能想要給我和馬丁提供優質教育的願望。
由於媽媽過世的很早,您白天要工作養家,晚上還要拉扯我們幾個孩子。但是即便如此,您卻依然不覺得被命運困擾,每天都笑嗬嗬的在臨睡前給我們講述那些您自學到的科學故事。
您和我們講了牛頓、普利斯特裡、歐拉、拉普拉斯和赫歇爾,正是從您的口中,我發現了自然哲學的奧妙。你教給我們那些惱人的數學公式,那些神奇的物理現象。而等到我們大了一些後,您自覺已經無法再給我們更多指導,於是又拿著半輩子的積蓄,咬緊牙關將我和馬丁送進了大學。
試問,在埃爾朗根,哪個鎖匠的兒子會去上大學呢?
隻有您,隻有鎖匠喬安·歐姆的兩個兒子是大學生。
您的品德與情操令全埃爾朗根都感到驕傲,沒有人再叫您城東的鎖匠。現如今,所有人見到您都要向外人介紹說「這位是喬治·歐姆博士與馬丁·歐姆博士的父親——尊敬的喬安·歐姆先生。」
其實,我今天本不該說這些話的。您知道的,您的兒子不是那種矯情的人。
我今天給您寫這封信,隻是想要對您說一聲抱歉。
與我的弟弟馬丁相比,我這個大兒子讓您失望了。同樣是讀了埃爾朗根大學,但是馬丁後來讀了柏林大學的博士,並成功留校成為數學教授。而我,我卻遠不像是馬丁那樣讓您省心。
剛進埃爾朗根大學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被大學裡的花花世界迷住了眼,我的精力全都放在了跳舞、滑冰和台球上麵,並因此一度輟學。我還記得您當時接我回家的表情,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您的臉上出現那麼憤怒的表情。
我一路上低著頭不敢直視您,回到家以後,您買了兩瓶酒,我們兩個人就坐在桌邊,一句話也不說的喝完了各自的酒。之後,您便站起身打發我去瑞士。臨行之際,您把我的行李扔上馬車,說「喬治,你讓我和你死去的媽媽都失望了。」
我在瑞士戈特施塔特的一所小學校裡謀了份數學老師的差事,看到班級裡孩子們渴望知識的眼神,我終於回想起了童年時您給我們講述自然哲學故事的夜晚。直到這時,我才追悔莫及,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對我才是最重要的。
我渴望回到大學的課堂上,渴望那片曾經唾手可得的知識海洋。我聯係上了埃爾朗根大學的馮·蘭格斯多弗教授,希望他能夠準許我跟著他一起去海德堡大學繼續讀書。但是馮·蘭格斯多弗告訴我,海德堡大學未必願意招收一位從埃爾朗根大學退學的學生,所以他建議我一邊任教一邊自學數學。
我雖然心有不甘,但我心裡也明白,馮·蘭格斯多弗教授說的是對的。因為我犯了錯誤,所以也必須要承受後果。我在瑞士一待就是五年,在這五年當中,我在白天教書,在晚上進行自然哲學研究,這時候我才明白了您當年的辛苦。
五年後,我帶著我的論文《光線和色彩》重返埃爾朗根大
學,並憑借它獲頒博士學位。
再然後,我通過了巴伐利亞的國家考試,獲得了受到政府認可的教授資格,並以私人講師的身份得以在埃爾朗根大學開了三個學期的數學課。
可是,我年少時犯下的錯誤,依然在影響著我。或許是由於我先前的不良經曆,我始終無法得到埃爾朗根大學的正式教授身份,因此也無法取得國家授予的學術補助和薪酬。
當時您知道了我的經濟狀況很糟糕,於是便主動提出要資助我。但是,您也知道的,您是個鐵骨錚錚的德意誌漢子,您的兒子也一樣。我不可能接受您的資助,因為您已經受了大半輩子的辛苦,我不能讓您的晚年生活因我而變得更不幸福。
所以,我主動離開了埃爾朗根,輾轉於德意誌各個邦國的地方。先是在班貝格,後來又去了科隆,最後又和馬丁一樣到了柏林。不過,雖然都是在柏林,但是馬丁教的是大學,而我教的則是中學。
但是即便教書的地方不一樣,但是我與馬丁懷揣的卻是同樣的夢想。我想要成為您當年故事中的那些人物,我渴望在學術領域上做出自己的成就。一時的苦難擊不倒我,因為我有您這樣一位堅強的父親作為榜樣。
雖然中學裡的科學儀器遠不像是大學當中那樣完備、那樣的好,但是我可是全埃爾朗根最好的鎖匠的兒子,這點小障礙完全難不倒我,不論是木工、車工還是鉗工,我樣樣都能來一手。
自從進入19世紀,伏特發明伏打電堆,安培提出安培定律,奧斯特發現電流的磁效應,電學領域的新發現簡直是一個接著一個,無數人都撲向了這個炙手可熱的領域。
所以,我也理所當然的把研究重心轉向了電學方麵。我利用奧斯特發現的電流磁效應自製了電流扭秤,又利用手頭能獲取的材料製作了伏打電堆,但是由於電壓不穩定,所以我後麵又咬著牙買了一塊新發明不久的溫差電池。
我廢寢忘食的一次又一次實驗,隻要一有時間就去實驗室記錄數據。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堆疊成山的數據中,我腦內的靈光一閃讓我得以窺見了上帝賦予人類的真理——在伽伐尼電路中,電流的大小與總電壓成正比!
這巨大的發現瞬間衝昏了我的頭腦,我連夜撰寫了名為《金屬導電定律的測定》的論文,第二天一早便將它寄去了《化學和物理學雜誌》。
爸爸,我多麼希望那個時候你在我的身邊。因為如果你在的話,肯定會提醒我要保持冷靜,自然哲學研究者必須要以嚴謹的態度做事。
但我那個時候實在是太高興了,以致於我沒有對論文進行校對。我每次得意忘形總會出現這樣的結果,這一次也不例外。我寄出去的公式是錯的,而且用這個公式計算的結果與我後來的實驗結果也不一致。
我立馬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打算收回已發出的論文,可是當我趕去《化學和物理學雜誌》編輯部時卻為時已晚。他們告訴我,新一期的雜誌已經開始售賣了。
我本以為我會借著這次機會打個翻身仗,將我早年的汙點一並揭過去。但是急於求成的輕率做法,卻使我再一次吃儘了苦頭。全德意誌的研究者都對我的行為感到憤怒,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在嘩眾取寵,假冒內行人。
一夜之間,我成為了整個科學界的笑柄,所有人都在對我這個妄圖擠進科學界的學術騙子表示不屑。我的耳邊全是譏笑、諷刺,甚至是惡語相向,他們叫我中學教書匠、鎖匠的兒子、論文造假學教授。
這一切的一切讓我感到如墜冰窟,但是這不是因為我本人受到的傷害,而是因為我感覺到對您感到十分抱歉。我犯了錯,理應受到懲罰,但這不是牽連到您的理由。我不認為鎖匠的兒子有什麼可恥的,我為我是個鎖匠的兒子感到自豪。
出身於一個貧窮的家庭,然而卻取得了貴族教授們都不曾取得的成就,我原本是想以這樣的方式報答您的培育之恩的。然而,由於我的錯誤,不止令我自己淪為了科學界的小醜,甚至連您也一起受到職責,成了騙子的父親了。
我在他們的攻擊之下慌了神,但是由於先前的教訓,這一次我不敢再貿然出結論了。我花了一年的時間對先前的實驗結果進行了歸納整理,並小心求證,然後推出了我的學術專著《電流的數學計算》。
我本以為這本書可以平息爭論,但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的壞名聲已經形成,所以他們甚至連仔細閱讀這份著作的心思都沒有。大部分看得懂的人不願在學術騙子身上花時間,而看不懂的人則跟風對我橫加指責。
哪怕是那些真正懂行的實驗物理學家們,或許是由於我"學術騙子"的名頭,所以他們並不相信我提出的電阻概念,反而認為我這是又在編造一些不存在的臆想產物。
《普羅茨·阿那萊》的主編約翰·波根多夫、卡爾斯魯厄理工學院的約翰·普法夫、萊比錫大學的古斯塔夫·費希納和路德維希·卡姆茲,等等。他們一擁而上,對我的結論大加指責。
他們堅稱我的結論與物理學界公認的常識相悖,電池產生的電流與電勢怎麼可能有關係呢?
最令我傷心的是,甚至於我的朋友,和我同年在埃爾朗根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格奧爾格·泊爾也直接批評我的著作。
他說「以虔誠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不要去讀這本書,因為它純粹是不可置信的欺騙,它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褻瀆自然的尊嚴。」
這些衝突是如此的激烈,以至於我和幾乎所有德意誌物理學同行的友誼和合作關係都宣告破裂。我的研究工作無法正常進行,甚至連在學校裡的教學工作也沒辦法正常進行。
畢竟即便是高級中學,也不願意雇傭一位學術騙子作為他們的教師。
於是,在《電流與數學計算》發表的當年,也就是1827年,我主動辭去了學校的工作,沒有事先告知您,也沒有通知馬丁和芭芭拉。
爸爸,我必須要向你道歉。我對上帝發誓,我與家裡切斷了聯係,這並不是我不愛你們了,而是我不想要繼續牽連你們。我隱姓埋名的來到了巴伐利亞鄉下的一座小城,雖然那裡與埃爾朗根並不遠,但是我沒有臉再回去見您了。
我在那裡靠著做家庭教師獲取一點微薄的收入糊口,期間我雖然還想進行研究工作,但是受限於經濟條件,實驗的過程都不是很順利。我想著,我這輩子或許就隻能以"騙子歐姆"的身份進到墳墓裡了。
或許等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的那些理論才能得到世人的接受。或許……
抱歉,爸爸,我寫到這裡的時候情緒有些激動。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個四十歲的人了,然而卻總是像個孩子那樣控製不住情緒。
或許您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激動,這是因為幾天前,就在幾天前,我在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上看到了一絲黎明的曙光。
我從彆人口中聽說,不列顛的知名電磁學研究者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渡過英吉利海峽來到了德意誌。您肯定聽過這個名字,因為他是我們父子倆都喜歡的"鐵匠兒子"法拉第先生的助手。
法拉第先生的故事在歐洲科學界中廣為流傳。他是多麼高尚的一個人啊!高尚到簡直像是從《聖經》裡走出來的人物。
雖然我這樣的猜測很沒道理,但是我一廂情願的相信,深受法拉第先生熏陶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定然也是一個品行高潔的人物。而且他與德意誌的研究者不同,他並不知道我從前曾經
犯下過的那些錯誤,所以我覺得他或許能夠從一個更加客觀的角度分析我的學術成果。
本著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給他寄了一本我的著作。
但是妄想終究持續不了太久,等到第二天的時候,我就開始後悔了。我在想,他也許會把我的書扔進廢紙簍,隨後再吐上一口吐沫。因為即便他不了解我,那些哥廷根大學的教授也會告訴他,喬治·歐姆是多麼聲名狼藉的人物。
要知道,他可是哥廷根大學的學監,是一位大人物!
所以,如果他說我一句壞話,其影響絕對要比那些德意誌的教授們惡劣得多。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幾天時間不能入眠。
慢慢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心情漸漸平複了下來。
我心裡猜測著,他一定是把我的書扔了,又或者他根本連看都沒看那本書一眼。
因為我敢保證,想要像我這樣引起他注意的研究者數量一定非常多。那麼多的書,那麼多的專著,他怎麼可能看得完呢?
一想到這裡,我在失落之餘,又稍稍有些安心。
對於那時的我來說,少挨一句罵便已經能令我收獲無數的安慰了。
但是,當時間來到第二周,星期一的早晨,挎著郵件包的郵差叩開了我租屋的房門,將一封信交給了我。
那位隻有十幾歲的小郵差僅僅用一句話便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先生,您的信,從哥廷根來的。」
我當時隻感覺我在做夢,我捧著那封蓋著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私人信戳的郵件,整個人都在發抖。
我既期待又害怕,我期待能夠收到他的肯定答複,又害怕信箋裡寫滿了惡毒。
一封信,明明隻有幾十克的重量,然而我卻感覺仿佛整個大不列顛島都壓在了我的手中。
我先去洗了把臉,對著鏡子盯著自己的臉看了半天,隨後從抽屜裡取出開信刀一點一點的裁開那封信箋。
我顫抖著取出信紙。
然而,這封被我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信紙上卻隻輕描淡寫的列了幾句話。
——親愛的歐姆先生
——你的書非常好,但我在部分地方還有疑惑。您有空的話,能來哥廷根聊聊嗎?路費我附在了信紙背麵,一共五十杜卡特。多出來的部分,您可以在路上吃點好的。
——亞瑟·黑斯廷斯
當我看到信紙背後附上的支票時,爸爸,你能明白我當時的感受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一度覺得是上帝終於注意到了他痛苦的孩子。若非如此,亞瑟·黑斯廷斯這樣與我素不相識的人物,怎麼會如此待我?
哥廷根,這恐怕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機會了。
如果您能讀到這裡的話,請在埃爾朗根為我祈禱吧,我將在那裡洗涮我的汙名,這不僅僅是為了您,也是為了我。
喬治·歐姆
1833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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