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段平,是潁川府——開封城北——段家莊土生土長的中原漢子。
小時候,我基本看不到我爹的人影,他長年在外,隻有偶爾那麼一兩次會回到家中。每次回來,他都會進城給我們兄妹幾個買來甜粑、蜜餞和各種水果,還有肉。
聽說他一直在從事宰人換錢的高危職業。宰人我沒見過,宰豬我倒是見過,臘月過年的時候,村子裡的大人將養肥了的豬一刀捅進脖子,鮮血咕咕往外冒,還有人用木盆接住血水。
我看著很害怕,嚇得捂住自己的眼睛,但又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於是就偷偷從指縫裡偷瞄。
大黑豬燙完毛刮掉後,皮膚竟然會變成白色,還帶著點粉嫩。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腸胃五臟之類的都是些什麼東西。青的紅的都有,很神奇。
爹不在的日子裡,娘是我們兄弟姐妹的唯一依靠。從小到大,我基本都是在麥田和村子裡度過童年的時光。
最討厭的就是去麥田,大太陽底下鋤草、割麥,又累又熱,簡直不要太辛苦。
最開心的就是瞞著娘去黃河邊玩水,儘管娘再三叮囑不要讓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去河邊,但同村的孩子都去,我們為什麼不能去?
後來有一天,小妹因為在河岸邊站的太久,陷進泥沙中,我和二妹、小弟被徹底嚇傻了!想救她,卻又怕自己也陷進去再也出不來,最後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絕望的被軟泥淹沒。
娘哭了很久,還打了我們,打的可狠了!因為我們不聽話。其實就算她不打我,我也已經哭的不像樣子了,我知道,我再也沒有小妹了。
時間總是會撫平一切傷疤,我依然帶著弟弟妹妹在巷子裡野,但是再也不敢去黃河邊了。炊煙升起的時候,娘就會四處尋找,喊我們回家吃飯。
長大後,爹回來了,和村子裡有名的媒婆聊了沒多久,就給我說了個媳婦。之所以這麼順利,我覺得可能跟他隨手就是兩串銅錢的酬謝有關。
其實那媒婆名聲也不是太好,聽說以前給隔壁村的宋光棍介紹了個二十多歲的寡婦,後來寡婦拿了錢不嫁,宋光棍去找媒婆,媒婆連門都沒讓他進。
但好在她沒有騙我爹,我媳婦也順順利利的嫁進了我家,我的擔心都多餘了。也許和我爹放在家中房梁上的那把長刀、以及屋門後的那杆長纓槍有關。
聽說那杆槍的纓穗原本是白色的,至於為什麼現在是紅色,我也不知道。
成親之前,我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過一天是一天,在村子裡和同鄉年輕人聚在一起鬥雞、看村口的一群黃狗打架。
我也跟著碼頭邊扛貨物時認識的牛四哥進過開封城,閭左的伏牛街,真的把牛四哥治的服服帖帖。那裡的女人是真不孬!就是價格有點貴,我攢了半年多的苦力錢,就那麼被掏走了。
第一次去的時候不熟悉,也有些生澀,以至於拉皮條的讓我選,我都有些害羞。牛四哥的瓦棚裡已經傳來了哼哼唧唧的聲音,我還在糾結。
後來,我選了個微胖。
但我萬萬沒想到,來了一座山。
自己點的,含著淚也要弄完,但說真的,消費體驗極差。
有了媳婦以後,就不用花那麼多的錢隻為一夜風流了。我家娘子是個正經人家的好姑娘,做飯洗衣、縫襪補鞋、孝敬公婆、下地乾活,鄉親們沒有不誇讚她的。
她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她。我們家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但基本沒有餓過肚子,在這個朝不保夕的年代,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爹用命換來的。
直到娘子懷孕後,小心翼翼的對我說,她想攢點錢,在開封城裡買一座院子,哪怕是那種犯後留下的的荒蕪小院也行,收拾打理後一樣能住。
隻有這樣,以後我們的孩子才能上官學,才能識得許多字,結交更多有幫助的人,有機會做人上人。不用像我們這樣辛苦種地、幫人乾工,麵朝黃土背朝天。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現在該輪到我拚命了。
正巧,村子裡的裡正來我家要人,說是要征兵,官府派發下來的名額很多,實在避無可避。
爹老了,小弟都還沒有成親。思來想去,我作為這個家裡的老大,也該挑起擔子了。
由於我是良家子,所以被派發到了弓兵營。第一次握住弓箭的時候,伍長就對我說,不要求我射的有多準,但一定要比敵人先射出去。
隻有這樣,才能比對手多出一絲活下來的機會。
我牢牢記住了他的話,但我也記得我爹臨行前對我的叮囑:一定要比彆人努力、比彆人精明,最差最差,也要比彆人跑得快。
跑不過敵人沒關係,跑得過同袍就行了。
同一個帳篷的同袍深夜睡覺的時候,我在練箭;大軍出征停駐的時候,我在練箭;兄弟們爭著去火頭營搶粥的時候,我在練箭。
不是我愛在伍長麵前表現,也不是我卷,我隻是想活下去。我的娘子還在家中等我,我的孩子還未出生,我的父母已經失去了小妹,不能再失去大郎了。
我爹說過,少聽新兵蛋子吹牛逼,多聽百戰老兵講過去。砍了上百人不算牛逼,從幾十場大戰中活了下來,那才是真牛逼!
由於我勤奮、好學,老兵們都很照顧我,欣賞我。閒暇時也願意和我聊天,傳我箭術、刀法和槍棒,教了我很多年輕同袍們嗤之以鼻的逃命技巧。
第一次上戰場是在雲中節度使麾下的九原府打草原人,我爹的腿就是被他們射傷落了殘疾,我已經為此準備了一年之久,我很有信心把那群騎馬的傻鳥射成刺蝟。
但當我們交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有多菜、有多天真。
我們箭術不好,會被趕回家種地。
他們箭術不好,會餓死在大草原。
我在用自己的職業技能,挑戰他們的生存方式。
草原弓騎兵,真的是又凶又猛又瘋又狠!沒有鐵甲覆身、沒有胯下坐騎,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一個衝鋒過後,我們這些弓兵完全就是被人家圍起來的兔子,玩著殺,殺著玩。
儘管我很努力的射落了兩個草原人,但弓兵方陣已經亂了,個人的勇武在集團衝鋒和散騎遊射麵前,根本不值一提,翻不出一丁點的浪花。
好在我平時練了一雙好腿,一看形勢不對,立刻撒腿就跑!有一個草原人還騎馬追我來著,但他明顯低估了我的箭術,被我反殺後奪了馬匹,這才在混亂中費儘九牛二虎之力,僥幸逃出生天。
太可怕了!!
但好在,雲中軍也有騎兵,而且戰鬥力不比草原人弱,武器裝備也比他們強。我還聽說雲中軍裡的很多將士,原本就是草原人。
那一戰,我學到了很多。
由於我表現優異(仗打完還活著),所以又被調往南方,加入了江淮軍戰鬥序列,跟江南的唐國人對壘。
軍營裡很多同袍都說江南人都是弱雞,個子沒有草原人高,身形也沒有草原人壯,我們既然能打敗草原人,那唐國人還不是單手拿捏?
我不這麼想,如果唐國人真那麼弱,大周應該早就占領了江南才對。
這次我還是弓兵,隻不過是在船上當弓兵營的伍長。
我很怕水,那種“嘩嘩”的流水聲,讓我想起了黃河邊的那個下午,小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望向我的求救眼神,時常讓我午夜驚醒,冷汗連連。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在船上了。
於是,我又開始練箭了。
順便還試著練習遊泳和搖櫓,儘管被灌了一肚子的水,鼻腔火辣辣的難受,眼淚止不住的流,雙手手掌的皮膚都磨破了,但我還是沒有放棄。
還是那句話,做這一切不是我想怎麼樣,而是我不得不這樣。戰船毀了不會遊泳,隻能等死。搶了小舟不會駕駛,隻能等死。
我不想死。
長江比黃河清澈,水麵明亮如鏡,我趴在船邊,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是那麼的陌生又熟悉。在同袍眼中,我是個死裝的另類;在下屬眼中,我是個冷酷的伍長。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還是那個在村巷裡玩耍的少年,從來都沒有變過。
夜風溫柔,火箭如雨。
當兩軍短兵相接後,我們才真正認識了唐國人,他們的悍勇、無畏、瘋狂和凶猛,絲毫不在草原人之下,而且他們還讀過書。
是哪個王八羔子昧著良心,宣傳他們是一群隻會逛窯子、寫花詞、弱不禁風的書生的?老子回去一定要剁了他的狗頭!
徽州軍,讓我們損失慘重。
又是一次慌不擇路的大逃亡,還好江淮軍的人馬給力,替我們這些京軍截住了追兵,這才沒有全軍覆沒。
這次我尿褲子了,但我沒跟彆人說,反正是從江裡遊上來的,也沒人能發現。
但經過這件事後,我就有點疑惑了:無論是雲中軍還是江淮軍,這些邊軍的實力都很強。而我們京軍這麼弱,萬一他們造反,我們還能壓得住他們嗎?
又過了幾天,我聽說江淮節度使也被徽州軍襲擊了,差點丟了小命。那麼大的官也跟我一樣慘,瞬間就心理平衡了。
聽說救他的好像是個潁川人,還是我老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