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六月,驕陽似火。
鹹福宮,午睡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小公主終於醒了。
慶陽揉揉眼睛,放下手後,看清了對麵一排海棠花鏤空木雕做成的拔步床圍欄。
她屋裡的床不是這樣的。
視線沿著一朵朵海棠雕刻往後移去,慶陽想起來了,吃過午飯後她黏著母妃不放,母妃就將她抱到了母妃的大床上哄睡。母妃的聲音溫溫柔柔的,母妃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母妃的懷裡有她很喜歡聞的淡香……
母妃呢?
慶陽一骨碌轉了個身,轉完發現旁邊鋪著淺綠色錦褥的大半張床都是空的。
慶陽剛想喊人,隔著繡了綠葉粉荷的白色紗帳,忽然發現一道熟悉婀娜的身影從幾步外的屏風後麵露了出來,正是她的母妃。
瞧見母妃,慶陽不急了,乖乖地躺著,看著母妃高高舉著纖長的雙臂,一邊舉還一邊踮著腳旋轉著身體,裙擺微微揚起一圈,像湖麵上的水波,連母妃的腳步聲也是水波一樣的輕。
慶陽在宮宴上見過舞姬們獻舞,舞姬們跳得可快了,像一隻隻彩蝶一樣轉來轉去轉得她總是跟丟了,一晃眼就換了一道舞姬身影。眼前的母妃跳得就很慢,轉到內室門前還停了下來,低頭盯著兩隻手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母妃又往回跳了,身影隱入屏風之後,再從屏風的另一頭冒出來。
慶陽嫌紗帳擋著看得不夠清楚,爬到床邊坐好,先把兩條腿伸出紗帳,再一手扒開一側紗帳分到兩邊。
練習舞步的麗妃再次從屏風後轉出來時,一抬眼就看到了不知何時竟然睡醒了的女兒,小小的一個娃娃坐在床沿中間,清雅的白色紗帳將女兒從頭到腳地圍了一整圈,襯著女兒紅撲撲的小臉蛋,像極了悄悄鑽出窩的獸崽兒。
還是一隻漂亮極了也可愛極了的崽兒。
忘了舞步,放下雙手,一襲雪白睡裙的麗妃白蝶一樣腳步輕盈地趕到了女兒麵前,一邊接過半邊紗帳掛到高處的碧玉月牙鉤上,一邊滿眼愛憐地瞧著愛女:“麟兒醒啦,怎麼沒喊母妃?”
小公主出生在三年前大齊開國皇帝興武帝舉辦登基大典之日,喜訊傳到大殿上,群臣恭賀皇上天降麟兒送喜,興武帝也很高興,忙完了來看女兒時,直接定了“麟兒”的乳名。
慶陽仰著腦袋望著母妃:“我在看母妃跳舞。”
麗妃臉上一熱,顧不得另外半邊紗帳,她屈膝蹲到女兒麵前,悄聲道:“母妃隻是隨便練練,還沒學會呢,麟兒要替母妃保密,千萬不能往外說,哪怕父皇回來了也不能告訴父皇。”
慶陽早不記得那位已經外出征戰一年多卻經常被母妃掛在嘴邊的據說非常疼愛她的父皇了,她隻好奇眼前的問題:“為什麼不能說?”
三四歲的孩子正是問題多的時候,在麗妃僅有的一雙兒女中,慶陽的好奇心又是格外的強,似乎把當年親哥哥三皇子懶得動的小腦筋都幫忙補了回來。
麗妃斟酌著道:“七八歲學跳舞才合適,母妃都二十多了,已經學不出什麼樣了,傳出去隻會招人笑話,母妃不想被人笑。”
這世上有兩種女子會習舞,一種是身世可憐身不由己必須勤學歌舞謀生的大小舞姬,一種是官員富戶家的千金們,習舞純粹了為了增加一門才藝,最多給身份更尊貴的貴人們展示以獲得讚許美名,並非為了營生。
麗妃的父親是江南一個小縣城的知縣,生母隻是父親的一個姨娘。父親為官還算清廉,既沒有觀舞的癖好也沒有把女兒們栽培成多才多藝的意向與家底,使得麗妃的少女時期根本沒見過舞姬,更無從對練舞產生興趣了。
被興武帝收為妾室的前幾年,男人還是一個常年征戰圖謀大業的民間反王,麗妃與興武帝的其他家眷一起躲在戰場後方,過的隻是普通富戶家的日子,光為興武帝提心吊膽了,誰也不曾早早把自己當貴人看,待興武帝有驚無險地順利登基,一大家子人被接到皇宮,屬於他們的皇家尊貴日子才真正開始。
麗妃謹小慎微,唯有一張臉長得過於紮眼,封妃後她繼續保持著不惹事很怕事的柔弱本性,隻在幾場宮宴後對跳舞起了興趣。
她想練舞,單純因為喜歡而練,可麗妃怕彆人猜疑她存了靠舞姿取悅興武帝謀奪更多寵幸的野心,所以每次都是趁周圍無人伺候時偷偷地練,而且即便哪一日她跳得順暢了,她也絕不會跳給興武帝看。
真龍一樣的帝王,平時就夠威猛的了,她還跳舞去勾他,是嫌腰不夠酸還是嫌腿不夠軟?
慶陽不知道母妃真正的顧慮,繃起小臉道:“誰敢笑母妃,就罰他描三十篇字!”
大姐姐很凶的,曾經打過犯錯宮人的耳光,挨打的小宮女臉都腫起來了,哭得滿臉淚,看起來很是可憐。
貴妃偶爾也有凶的時候,會罰二哥抄書描字,愁得二哥飯都吃不下。
慶陽不想打人,但誰敢嘲笑母妃誰就是壞人,必須受罰,罰他們描多多的字。
小公主認認真真,麗妃的心都要化了,抱住女兒狠狠親了一口,再道:“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母妃就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包括你三哥,麟兒乖,幫母妃保密好不好?”
慶陽:“為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麗妃:“……”
一刻鐘後,在答應了女兒等她學會跳舞要第一個跳給女兒看之後,麗妃總算揭過了這個話題。
喚了乳母與宮女進來,母女倆分彆洗漱更衣。
待慶陽吃過一頓簡單卻精致的糕點,才剛剛申時三刻。
慶陽想三哥了,想去演武堂找三哥玩。
她知道哥哥們上午會在東宮的崇文閣讀書,下午則在東宮的演武堂練武。
麗妃:“不行,哥哥們都在跟著先生認真學武藝,你不能去搗亂。”
慶陽:“我不搗亂,我就在一旁看他們練武。”
麗妃:“那也不行,你父皇很看重哥哥們的學業,就算你不搗亂也會分了哥哥們的心,父皇知道會不高興的,再說先生們都是嚴師,你一個小孩子跑去那邊玩不符尊師重教的規矩。”
慶陽瞅瞅母妃嚴肅的臉,暫且放棄了去演武堂的打算。
為了補償女兒,麗妃親自陪著女兒去禦花園玩了,就連女兒想要坐船,麗妃也叫宮人去安排了一條單蓬的小遊船。她自己謹慎,但女兒是公主,帝王的愛女,坐船遊遊自家的大湖算什麼破格之舉?
遊了一圈,船快上岸時,慶陽走到船篷一角擺著的黃銅漏刻前,看向箭壺裡麵漏箭顯示的刻度。
麗妃笑道:“麟兒看得懂嗎?”
慶陽對著漏箭道:“懂,張肅教我了。”
張肅是衛國公的小兒子,也是三哥的伴讀,慶陽喜歡找三哥玩,三哥也喜歡陪她,但每當慶陽問多了問題,三哥就要不耐煩了,拉來張肅讓張肅幫她解答。
漏刻就是三哥忙著趕先生布置的課業時,提前寫完的張肅教慶陽辨讀的,當然,是慶陽先問的他,如果慶陽與哥哥不開口,張肅可以做到一整日都不主動說一個字,悶得像一棵隻會跟著三哥四處走動的樹。
麗妃詫異於女兒的回答,走過來等女兒給她報時。
慶陽辨得不是很熟練,指著漏箭刻度道:“申時六刻,還是申時七刻?”
十二個時辰的字她都認得了。
麗妃自豪地又親了女兒一口:“我們麟兒居然真的會了,這是六刻半的意思,再有一刻半三哥他們就要放學了。”
慶陽喜歡聽母妃誇她,靠在母妃懷裡笑了一會兒,道:“我要去西宮前麵接三哥。”
三位哥哥住在東宮的幾處宮殿,但傍晚放學會來西宮這邊給各自的母妃請安。
麗妃不想大皇子、二皇子看到她拘束,便隻讓女兒的乳母以及伺候女兒的大太監陪女兒過去。
三皇子名秦仁,年方八歲,是個容貌俊秀、十分文靜的皇子。
從秦仁記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有兩個哥哥,大哥是父王正妻的兒子,身份最為貴重,他得敬著,二哥是嫡母去世後父王新娶的貴妾的兒子,身份也很貴重,他同樣要敬著。後來父皇登基,三兄弟都成了皇子,嫡母追封皇後,貴姨娘受封貴妃,他的生母姨娘受封麗妃,如母妃所囑咐,他還是要繼續敬著兩位皇兄。
敬就敬吧,吃穿不愁的秦仁從未想過要越過兩位哥哥去。
因為年齡差距,秦仁與兩位皇兄很少一起玩耍,讀書、練武時三兄弟必須見麵卻都忙著學業,到了放學,長長的宮道上就會出現三兄弟分彆帶著自己的伴讀按照長幼順序排成三排行進的一串身影。
到底是親兄弟,彼此之間的距離隔得並不遠,想要說話還是隨時可以聊起來的。
秦仁帶著張肅走在最後,默默聽著二哥秦炳跟大哥秦弘抱怨今日課業之多。
秦仁下意識地點點頭,是挺多的,恐怕又要忙到亥時才寫完。
十四歲的秦弘回頭,少年老成的臉帶著幾分疲乏安撫後麵的兩個弟弟:“嚴師出高徒,學得越多我們會得越多,練得越多我們會得越快,都彆抱怨,吃完飯早早回去開寫。”
十一歲的秦炳盯著大哥的臉,懷疑道:“大哥其實也不喜歡做功課吧?”
秦弘:“……胡說,我不喜歡,能每次都完成?”
秦炳:“你是怕先生跟父皇告狀,咱們幾個屬你最怕父皇。”
秦弘:“……你不怕,那你彆寫了。”
說完,秦弘轉過去了,大熱天練了一下午的武已經夠累,該管弟弟們的也管了,多餘的話他不想再說。
就在三位皇子或表現出來或暗暗地為功課發愁時,前麵的宮道上突然拐過來三道身影,走在最前麵的女娃穿著一條新綠色的裙子,正是他們唯一的皇妹慶陽公主。
兄妹遠遠對上,慶陽腳步一頓,隨即拋下身後的乳母與大太監,高興地朝皇兄們跑去。
大皇子秦弘笑了,宮裡那麼多人,隻有小小的皇妹對他沒有任何沉重期許或審視打量,也是相處時唯一不會給他帶來壓力的人,所以隻要見到皇妹,他的心情就會隨之一輕。
二皇子秦炳直接迎著慶陽跑去,他喜歡捏小丫頭的臉蛋,更喜歡妹妹不想被他捏四處躲著跑的小兔子模樣。
秦弘看出二弟的打算,一把拉住秦炳的手臂,兄弟倆拉扯時,慶陽小心又開心地擦著一側的宮牆越過二人,一頭撲向三哥的懷裡。
秦仁張開手臂接住妹妹,卻忘了他練軟了一雙腿,竟被妹妹撞得朝後倒去。
隻比他年長一歲的張肅及時用身體緊緊頂在三皇子背後。
三皇子重新站穩了,慶陽也抱穩了,她仰起頭,看見三哥剛剛笑起來的臉,也看到張肅比三哥略高一些的沒什麼表情的臉。
張肅跟三哥挨得那麼近,慶陽歪過頭,試圖看清張肅被長睫毛遮住的眼睛:“你也想要我抱嗎?”
不然為什麼要湊過來?
張肅聞言,迅速退後一步,低聲道:“微臣不敢。”
進宮之前,父親再三告誡他,三皇子再小也是皇子,他必須以臣禮相待。
三皇子如此,小公主更是要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