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女子,超過二十歲未嫁,就已經是大齡剩女。到二十五歲還沒婚配,得交納五倍丁稅。
丁稅,俗稱人頭稅,是除了田稅外,最主要的稅種。七歲以下的幼兒不用交,七至十二歲交成年的一半,直到五十歲才可免除。
稅收每州各不同,最多不超過300文,最低不少於150文。江南富庶之地,自然是頂格收稅。
周婉容直到二十六都未嫁,但對於五倍丁稅的罰款,卻是毫不在意。因她出身於江南湖州商賈之家,祖上經營製筆作坊,生意很穩定,在當地都算得上富戶。
周婉容本有一位兄長,可惜年少時墜湖身亡,周父體弱多病未再生下子嗣。因而,周家就隻剩下一個獨女。
八年前,金至誠前往江南臨安府看望遠嫁的姑姑,偶然認識周父。老人家對這個相貌平平,但舉止有禮的年輕人頗有好感,便生出招婿的想法。
金至誠父母亡故,花儘本就不多的家資,本想在梅縣衙門裡求個書吏的營生,可惜未能如願。一事無所的他,此番就是來臨安投靠姑姑,打聽清楚周家的情況後,爽快地當了上門女婿。
周婉容比金至誠大三歲,正所謂女大三、抱金磚,婚後的金至誠不僅過上了大魚大肉的優渥生活,還一掃前半生的黴運,事業仿佛開了掛,將周家的生意做得蒸蒸日上。
夫婦二人濃情蜜意,婚後沒多久,周婉容便有了身孕。臨產前,老父大厥(中風),金至誠一邊忙生意,一邊照料嶽父與妻子。
周父老懷安慰,對這個上門女婿越看越滿意,隻覺得自己眼光獨到。但這個癱瘓在床的老者,做了一輩子生意,骨子裡有著江南人的謹慎精明,再怎麼看好也沒將印章、坊令、地契等重要物品,交給金至誠。
直到一年前,病入膏肓的老頭撒手人寰。臨終前,把所有錢財要物全都留給女兒,並叮囑女兒生意讓金郎做,錢財必須抓在自己手裡。
周婉容是很典型的江南女子,脾氣溫和性子軟,但她謹記父親的話,無論丈夫如何軟磨硬泡,都沒交出作坊的坊令與田地契。
金至誠以納外室為要挾,周婉容也咬牙硬撐,愣沒鬆口。兩個多月前,周婉容感染風寒,加上心中鬱結,病情越來越重。
在外室住了好幾個月都不曾回家的金至誠,聞訊趕回,親自煎藥還仔細地吹涼了喂服。
周婉容以為丈夫回心轉意,心中大喜,病情好轉不少。卻不想,那藥被動了手腳。周婉容嗓子腫痛,要不是視她如己出的老奶娘及時請了郎中,她的命早就沒了。
郎中說周婉容是喝了某種刺激喉道的藥,導致喉疹。遂將藥方仔細檢查了一遍,卻未發現有什麼藥會刺激到咽喉。
奶娘留了個心眼,將藥渣給那郎中查看。果不其然,藥渣裡有一味方子裡沒有的藥,名叫斑蝥。
此藥,性熱,有毒。曬乾的遺體,可入藥,但過量使用會造成皮膚紅腫潰爛、起泡。
金至誠很聰明,沒有一次性加入太多,而是分次一點點地投毒。
周婉容顯然是易過敏體質,也正是這個特點,令她的身體早早便顯現出異常,從而在毒發之前發現藥有問題。
一計不成,金至誠氣惱之餘,想起妻子每年春季就會犯花粉症,還不能吃花生。他又想到,女兒小絮有一次誤服了半顆花生,小臉就腫脹泛紅,還氣急得差點丟了小命。
所以,妻子若吃了花生,必然也會有性命之危。
一條毒計,就此萌生。
經過那次投毒事件後,周婉容心底惴惴不安,怕自己遭逢不測。
奶娘出了個主意,讓小絮認一位德高望重的族老為乾爺。如此一來,就算周婉容真有個三長兩短,幼女也有那位族老照拂,家產也會順理成章地由族中代管,等小絮長大了自然物歸原主。
江南一帶宗族意識極強,周氏在湖州當地也算有頭有臉,況且,認乾爺的流程是需要衙門見證蓋官印的。總之,對於周婉容而言,宗族長輩遠比一個居心叵測的丈夫,更值得信任。
金至誠說什麼都不同意,但他一個上門女婿,連宗祠都進不去,更彆說阻止女兒認族老為乾爺了。
金至誠氣得在外室那住了幾日,一個月前的某天,他突然回家向周婉容斟茶認錯,表示自己幡然醒悟了。此前都是因為氣不過,才做出那些荒唐事。
爾後半個月,金至誠天天泡在作坊裡,親自監督工匠製筆,放工後便回家。對待妻女,更是溫柔體貼。
日子仿佛回到了從前。
周婉容心中如是想著,戒備心漸漸放鬆。
幾天前,金至誠表示離鄉八年,如今自己有妻有女、事業有成,想回偃州老家祭拜父母。
周婉容未曾多想,立馬就答應了。丈夫進了周家這許多年,回去一趟也是理所應當,自己這個做兒媳也應該去祭拜一下。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此行竟是一場預謀已久的亡命之旅。
聽完周氏的訴說,齊逸麵無表情地問道:“你的妻子對你不好嗎?”
頹坐在地的金至誠搖了搖頭:“好,怎麼算好?”
“我堂堂七尺男兒,入贅周家。對家中生意儘心儘力,嶽父病重,是我這個女婿在旁悉心照料。可到頭來,我落著什麼了?”
“她們周家族人,背地裡都稱我周家贅婿。作坊裡的工匠,私底下說我是個吃軟飯的。老頭子在床板上躺了那麼多年,家裡的生意要不是有我撐著,早就垮了。”
金至誠越說越激動,看向周婉容的眼神,充滿了怨毒。
“可她呢?她拿我當賊一樣防。家中財物、田產地契,跟藏寶一樣藏得嚴嚴實實。憑什麼?我金至誠自問對得起她周家,憑什麼如此對我?”
“憑什麼?”齊逸微微側頭,睥睨地看向金至誠:“憑你心術不正、日夜算計,憑你覬覦周家的財產,一心想吃絕戶。換作任何一位為人父者,都不會將家業交到你這等狼子野心之人手裡。”
“哦不,我說錯了,不是任何一位。你,金至誠,配為人父嗎?”
圍觀眾人聽到這句話,又想上前對這個禽獸不如的家夥,行唾棄之禮。
有了先前的經驗,一眾捕快阻攔的很及時,但攔不住看客們口吐芬芳,問候姓金的祖宗十八代。
某無辜躺槍的金姓書生,掩麵而退。
“都怪你,都是你一手造成的。”金至誠惱羞成怒,雙眼赤紅地瞪著周婉容,咆哮道:“要不是你讓小絮認那老匹夫做乾爺,要不是你斷了老子的後路,老子也不會被逼到這步田地。”
“不怕告訴你,桃兒已懷有身孕,醫師說了是男胎。我金家有後了,有後了!彆說你生不出兒子,便是能生出來,也是隨你姓,是你們周家,不是我金家的。”
話到此處,圍觀眾人紛紛“哦”了一聲。
好家夥,這廝真是軟飯硬吃啊。用周家的錢包養外室,還想奪了周家的財產,好讓自己的兒子榮華富貴。
“不當人子”
“呸,枉為人父”
金至誠完全無視了眾人的謾罵,雙眼死死盯著那個改變了他窮苦命運的結發妻子,憤恨道:“原本、原本隻需殺你就可以了,你一死,周家的產業就是我的,是我金至誠的。”
“小絮是我的女兒,我本不想殺她。都怪你,是你逼我這麼做的,賤人,死賤人!”
金至誠嘶吼著撲上去,周婉容卻隻是木然地坐在原地,心如死灰、大抵如此。
朱安泰一個跨步上前,扯著周婉容的後衣領,將她拖出丈餘。苗英則抽出纏在腰上的軟鞭,一鞭子過去,啪的一聲,拍得金至誠胸口衣襟破裂,哇的一下吐出口鮮血。
齊逸快速與嚴崇康耳語幾句後,正聲道:“湖州周氏。”
朱安泰輕推了一下,周婉容這才從哀莫大於心死的狀態中醒過神來:“民婦在。”
“大啟律法,異地犯案,苦主可於當地衙門狀告人犯。若你無心狀告,我會以告發人的身份,向府衙遞送訴狀。”
齊逸前世的司法製度,有公訴、自訴之分,無論什麼樣的案件,任何公民都有報案的權利。刑事案件,尤其是牽涉到人命的,公訴人會代表司法機關向犯罪嫌疑人發起訴訟。
但在這個時代,不存在公訴人這一職位。要給金至誠定罪,就必須有人告狀。
向嚴崇康問清這一情況後,齊逸很快就做出了由自己來做告發人的決定。但他現在是南城衙門的行首兼代令官,這案子自然不能放在南城審,隻能升一級,提交給府衙由陳知府做主審官。
“金某不才,去年考中秀才,願為大人分擔。此案,便由金某來做這告發人。”先前羞得快要挖個地縫鑽進去的書生,站了出來。
緊接著,又有舉手高聲道:“南城方二郎,願做人證。”
“西城革子衝,願做人證”
“民婦何關氏,願做人證”
“東城秀才錢誌同,願做人證”
“杯莫停掌櫃富大永,願做人證”
圍觀人群中不斷有人舉手。
老醫師撫須一笑,踏步而出:“老夫濟世堂堂令、白帝城八品醫官費律明,願為人證。”
麵容腫脹已經消褪大半的周婉容,愣愣地看著眼前一幕,淚水突地奪眶而出。
體形清瘦的江南婦人,盈身向眾人一拜,隨後跪倒在地:“民婦周婉容,狀告金至誠,毒殺民婦與幼女周小絮。請大人,為民婦母女作主!”
“請大人,為周氏母女作主!”
在場眾人或拱手作揖、或盈身一禮,齊聲道。
‘平身,不對,那是皇帝說的,應該說什麼來著哦對了’
齊逸思路轉了一圈,正欲說一聲“請起”,驀地感覺到丹田處一熱。
緊接著,絲絲縷縷如氣霧般的光,自廳內眾人頭頂溢出,齊齊向他彙聚而來。
齊逸心有明悟,旁人看不見,但在他眼中卻清淅分明、宛如實質的縷縷光霧,正是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