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高馬大,看著是個粗漢,沒想到還是位語言藝術家。是誰說穿越到古代,分分鐘混得風聲水起的?就這份能屈能伸、說跪就跪的本事,現代人有幾個學的來?’
齊逸心底暗自揶揄了一句,麵上則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地看向單膝跪於靈堂之外的嚴崇康。
他不僅有原主的記憶,似乎還繼承了原主的情緒,當然忘不了高舉著板子打向老者與少年的南城衙役。
昨晚婚宴開始之後,各衙門抽調來當巡街保安的衙役們,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了,根本不知道國公府內發生的事情。
三聖廟內,眾人見到他時也未露驚訝之色,隻是對他的能力表示極大的質疑。這說明,沒人認出他就是那個小乞兒。
所以,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呢?
齊逸很快便想通了,知府陳翰軒。
那個喜歡用鵝毛扇掩住半張臉的謀士蘭安,不可能私自透露‘鄭家要對付他’的這條重要消息,必然是知府授意。之所以沒在對月軒喝茶時明說,無非就是防一手。
萬一他被鄭家綁了,將知府大人提醒過自己的事情抖出來,肯定會對其不利。
這個細節進一步佐證了,鄭迎鬆背後的靠山,絕對是位高權重之人。
同時,也證明了陳翰軒對他並無敵意,甚至還想看情況拉他一把。派人告知嚴崇康他的身份,以及今日會給爺爺出殯,其實是在幫他收攏南城衙門的人心。
這位前捕頭不是蠢人,收到消息後自然知道該怎麼做。此時,對方就已經擺出了最低的姿態,表明自己投誠的心意。
寧得罪君子,勿招惹小人,多少英雄人物沒戰死沙場,反而被小人背刺而亡。先不論這姓嚴的人品如何,眼下,自己絕不能再樹敵。
“前令官鄭迎鬆,屈打成招、草菅人命,並非你們的錯。”
跪於堂外的嚴崇康及一眾衙役,心底剛鬆了口氣,卻聽堂內披麻戴孝、一身素白的少年,語氣肅然道:“但是,爾等身為捕快,卻犯了失職之罪!”
嚴崇康微微皺起眉頭,跪在身後的幾名衙役眼珠子亂轉,相互看了一眼,心底泛起不悅。自己都給跪了,還想怎樣?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個小小乞兒罷了,一朝起勢就拉虎皮做大旗,端起架子了是吧。
“發現無頭女屍後,各位可曾想過到南郊尋找首級?此案我已查明,我爺爺的冤屈,我已親手洗淨。各位若想以鄭大人不允許這種借口來辯解,搪塞的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
“我知道,鄭大人要的是速速結案,至於凶犯是不是真的凶犯,他不在乎。我也知道,各位在這樣一位令官手下當差,亦有各自的難處。”
“我相信,各位也曾是一腔熱血的好漢,想守一方百姓安寧,護一方法度嚴明。但理想再如何高尚,也抵不過現世的渾濁。”
“當渾濁成為常態,清白便是罪過。縱有萬千鴻鵠誌,也隻能求一個與光同塵。”
“各位無需我與爺爺的原諒,你們的過往,我不在乎。而我爺爺,已經死了。生者,用不著向死者,求一份良心安寧。”
“各位,起來吧。”
嚴崇康掂量了一下,也沒扭捏,依言起身。一眾衙役,跟著紛紛站起來。
齊逸朝前走了兩步,來到靈堂大門旁。
“今日,我齊逸隻想以南城行首的身份,問各位一句。”
眾人紛紛看向這位奇跡般活過來,一夜之間搖身一變,被巡撫大人親點為南城行首代行令官之權的少年。
“身為督管南城的執法者,你們曾經的熱血,冷透了嗎?你們的佩刀,還能出鞘嗎?”
嚴崇康虎軀猛地一震,隻覺得頭皮發麻、麵頰一熱。緊接著,渾身熱血上湧。羞愧、激昂、狂喜、擔憂,各種情緒翻湧交雜。
一眾衙役紛紛一怔,旋即都自慚形穢地低下頭,也感受到了與嚴崇康類似的情緒。
“說的好,說的太好了!哈哈~~”
一個清郎的聲音,在眾人身後響起。
嚴崇康轉頭看去,登時僵住。
世、世子爺!!
白帝城但凡是個人,隻要眼睛沒瞎、腦子沒壞,就沒有不認識這位賢王世子的。
嚴崇康如遭雷擊,突然覺得周遭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仿佛不是真實的世界。
炎景初大踏步走進靈堂,上來就拍了拍齊逸的肩,道了聲“節哀”。
‘轟’
高高在上的世子爺居然對那個少年行首如此親切,還一副熟稔的樣子,看到這一幕,嚴崇康再遭雷擊,他開始懷疑,自己真的在做夢。
一眾衙役也紛紛瞪大雙眼,如同一尊尊石像般,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那位可是賢王世子啊!
賢王何許人也?當今聖人的七皇叔。
偃州乃賢王封地,雖說賢王一心求仙問長生,二十八年來都不曾踏出王府半步,不理政事與州府官員也從不來往,但在白帝城依然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這樣一位頂級尊貴的人物,竟會親自跑到這偏僻的南城義莊,來參加一個老乞丐的冥安典。
這這說出去,誰信?!
炎景初身後還有三位,一身黑衣繡暗金色雲紋、如同畫中謫仙人的國公府九公子靳九思,一襲白衣、長發半披於肩的瀟灑大叔柳白衣,還有梳著滿頭小辮、古靈精怪的國公府十小姐靳問羽。
‘這三位是什麼來頭?’
嚴崇康和衙役們心底同時浮現同一個問題。
靳九思深居簡出,由於患病的緣故,這輩子除了家人接觸最多的就是醫者。因而,外人從未見過他的真容。
不過,即便不認識人,從其一身裝扮,就能看出身份絕不簡單。
且不說能與世子爺同行,單看站在靈堂門外的四名隨行扈從,便知這位俊美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必定出身不凡。
衙役們或許眼拙,但身為八品武夫的嚴崇康,僅憑氣息便判斷出,那四名扈從全都是六品上。且四人行走站立的姿勢與眼神氣度,明顯與普通武夫不同,絕對是軍伍出身。
內城富賈豪門不說一百也有八十,出得起錢請六品上武夫看家護院的不在少數,但能讓軍中精銳甘當護衛的隻有一家。
答案呼之欲出,國公府!
嚴崇康當過兵,對他來說賢王世子是雲巔之上的人物,但要說白帝城真正能令他打心底折服的,隻有世代尚武、族中出過不少大將與高品武夫的靳國公府。
齊逸滿腦門黑線,心說這四位怎麼來了?
‘不愧是小辣椒啊,到這種地方居然還是一身紅。不過,還挺有心的,特地換了套暗紅色勁裝。等等,姑娘你背著那麼大一把刀是什麼意思?’
“節哀!”
發髻高束戴玉冠的靳九思,撩袍入堂,對齊逸微微頷首。
柳白衣圍著齊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細瞧了個遍,目光灼熱得就像科學狂人遇到了外星生物,恨不得立馬將他剖開,放到顯微鏡下把每個細胞都檢查一遍。
“哼~”靳問羽嘟著小嘴,一臉不高興道:“都怪師父你昨晚非要看著我,錯過了吧,後悔了吧,現在想看也看不著了吧,唉喲!”
小辣椒的腦門像被什麼東西彈了一下,登時浮現出一小片微紅。
“就知道欺負徒兒,哪有你這麼當師父噠!”
齊逸頓時瞪大雙眼,小辣椒會這麼說,肯定是因為被師父揍了。但柳白衣分明就站在眼前,他完全沒看到對方出手。
“是你那寶貝哥哥托為師盯著你,免得你壞了齊小友的大事。連累為師未能親眼目睹齊小友得天地靈蘊,為師沒怪責你,你反倒埋怨起為師來了。氣煞人!”柳白衣氣得直搖頭。
‘轟轟轟’
嚴崇康的大腦就像在渡天劫,不停遭受雷擊,耳朵嗡鳴作響,感覺下一刻就要原地爆炸了。
“那、那人說什麼?什麼天地靈蘊?”
“行、行首竟得了天地靈蘊?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兩個藍衣捕快二臉懵逼地嘀咕起來,一個絡腮胡跟頭發無縫銜接的粗壯漢子,下意識驚愕道:“他一個驗屍的,即不是武夫、修士,也不是讀書人,憑什麼?”
“小點聲”那個在齊逸驗屍時為他掌燈的瘦小差役,趕忙扯了扯漢子的袖口。
看著這夥衙役下巴快掉到地上的表情,萬山虎和元成心底那叫一個痛快。
這幫家夥中的大部分人,以前從沒拿正眼看過他們,日常吆五喝六,衙門裡有什麼苦活累活,都讓他們這些最底層的差役乾。
這下好了,有齊行首在,看這些王八蛋還怎麼囂張。
如此想著,二人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齊逸沒去在意嚴崇康和衙役們的驚愕,沉吟一息便想明白,昨晚在國公府正廳與鄭迎鬆對峙時,這對師徒沒來旁觀並非不夠格,而是被靳九思支開了。
他在婚房前請求三人,暫時不要將假新娘乃妖異一事透露出去。而這隻小辣椒顯然做不到,九公子正是了解自己的妹妹,才特地囑托柳白衣盯著她。
‘保守秘密什麼的,我最擅長了’想起某姑娘一臉傲驕、信誓旦旦的樣子,齊逸都替她尬得慌。
不僅睿智無雙,還是個嘴比腦子快的選手,除了出身豪門、長得很萌,尤其一雙比例誇張的大眼睛超級水靈以外,這姑娘當真一無是處啊!
“彆想推到我哥身上,臭師父。”靳問羽不服氣地輕吐了一下舌頭。
“孽徒!”柳白衣氣得都快掐人中了。
“自”
小辣椒“臭”字說一半,就被哥哥的一個眼神給封印了。
‘國公府最受寵的小兒子,長得舉世無雙,體內暗藏一縷神秘未知元神,身患絕症,還有個骨灰級兄控的萌妹子,九公子這buff疊的堪比千層餅了啊!妥妥的主角模版’齊逸心底暗自吐槽。
“有勞。”靳九思對站在一旁的宮四爺和聲道。
小老頭立馬點著香,擇出三根遞上。
靳九思接過香,雙手捏住,朝著靈堂正中央的棺材拜了一拜。
昨晚,若非這個少年,他恐怕已凶多吉少。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昨夜他睡了人生中最好的一覺。
沒有噩夢,沒有掙紮,醒來神清氣爽,積於心底十多年的鬱結,也舒暢了不少。
而他能做的,僅是來吊唁對方唯一的親人,送那位素未謀麵的老者最後一程。
以及,一些身外物。
柳白衣招招手,門外兩名扈從抬著一隻箱子走進靈堂。
蓋子一打開,所有人眼睛都看直了。
箱子裡頭裝得滿滿當當,綾羅綢袍、真絲裡襯,烏皮六合靴、繡紋錦雲靴,還有幾隻雕工精美的盒子,盛放著玉簪象牙冠之類的發飾。
另外,還有五摞銀錠,兩疊金餅,每錠都是十兩。粗略掃一眼,起碼有五百兩銀、百兩金。
小老頭宮四,瞳孔猛地一縮,仿佛遭遇了強光,一雙老眼差點亮瞎。
“嗚嗚~~我們小逸的命是真苦哇!”
四爺擠出兩行老淚,無比親熱地拉住齊逸的手,悲痛萬分地說道:“從小沒爹沒娘,幸好遇到老餘頭,那是拿他當寶貝一樣捧在手心疼啊,嗚嗚~~”
“可惜,老餘頭就這麼走了。不過,還有我們幾個老友在。小逸彆怕,爺爺奶奶們會像老餘頭一樣,拿你當親孫子一樣疼。我們小逸可真不容易啊”
齊逸一腦門黑線,僵硬地扭動脖子,看向老淚縱橫、哭得無比真誠的宮四。
‘這、這麼能演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