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所有人,瞬間頭皮一麻。
深更半夜、荒郊野嶺,漆黑的山林中,吊著十個身穿大紅喜服的死屍。此等場景,光是想想,便教人膽寒。
靳國公本能地瞧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一眼,幽深的眸子裡浮現出複雜的神色,似是後怕,又帶著些許不解。
巡撫梁仲道上半身微微後傾,爾後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向知府陳翰軒。
從那死囚少年口中聽說‘南郊十屍案’後便坐不住的陳知府,剛開始還抱著不願相信、此子胡言亂語的一絲幻想,此時卻是被擊了個粉碎,不得不麵對這一事實。
聽國公爺提到‘婚約’之時,鄭迎鬆心底便隱隱生出一絲不安。待兩位銀燕言及‘南郊、十屍、義莊’,這位準備好好表現一番,打算在新任巡撫大人和國公爺麵前刷一波存在感的南城令官,登時如遭雷劈、呆立當場。
事實上,他依然對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但南城義莊突然多了十具無名屍一事,肯定與他有關。
兩名南城衙門的差役是誰?為何發現屍體不上報?
鄭迎鬆壓根沒去思考,兩個衙門裡最底層的差役,為何會三更半夜跑到南郊去,這個最重要的問題。首先想到的,竟是責難兩個不長眼的屬下。緊接著才開始擔心,這麼大的案子已經捅到了巡撫這裡,自己應該如何應對。
“精彩,真是精彩啊!”
人未到、聲先至。
賢王世子炎景初大步流星邁入堂內,酒意未褪的麵容兩頰泛紅,他興奮道:“這世間,竟有人能讓死屍說話。本世子今日算是開了眼了,哈哈~~有趣,當真有趣!”
緊隨其後的靳九思,蒼白的麵色也因激動微微有了些血氣,他快步走到父親身邊,正想俯身耳語幾句,卻被炎景初阻止了。
“誒,不可,不可。聽故事的精髓,在於一點點揭開,方才有樂趣可言嘛。”
靳九思想了想,點頭道:“世子說的有理。”
在場諸公,不約而同皺起眉頭,但礙於炎景初的世子身份,也都不好說什麼。
梁巡撫微抬起下巴,看向剛剛走進來的提刑按察使江入年,沉聲道:“江大人,莫要賣關子。那丫鬟究竟是何情況,如實說來。”
江入年雙眼發亮地拱手一禮:“稟大人,下官恐說不清原委,還是讓齊小友來說罷。”
言罷,江入年自覺坐回原位。三人步入堂中,萬山虎與元成動作整齊地向諸位貴人揖手行禮。
‘真麻煩,動不動就行禮作揖,過於形式化’站在中間的齊逸,心底瘋狂吐槽,但麵上還是有樣學樣地行了個禮。
“將你發現的,事無俱細,速速道來。”
被世子搞了一波心態後,梁巡撫明顯有些急了。
早知如此,方才這少年提出先去驗屍,他就應該一道跟過去一睹為快。
“已驗明正身,假新娘正是趙玉柔的貼身丫鬟,翠兒。”齊逸掃了眼那個間接害死原主和老乞丐的狗官,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乍看之下,係斬首而死,但事實並非如此。”
靳國公、梁巡撫和陳知府,登時坐得筆直,雙眼緊盯著粗布麻衣的清瘦少年。
“從現場的出血量,以及死者頸部皮膚的收縮現象來看,翠兒的死亡時間應是在六個時辰左右。”
這會兒剛過戌時六刻,也就是說那假新娘早在辰時就已經死了陳知府心底當即盤算了一下,旋即就反應過來,這根本用不著算。
“人都死了,怎能好生生上花橋?”陳翰軒冷聲道:“莫不是,你與那丫鬟合謀,趁大婚之日人多眼雜,欲綁架九公子勒索錢財。見事情敗露,便殺人滅口,編造了如此荒唐的理由妄圖瞞天過海?”
齊逸心底詫異,這位知府大人一天天的到底都看了些什麼話本?
“怎麼,你也知道此番言論甚是荒謬?”陳翰軒睥睨地掃了齊逸一眼,冷哼道:“哼,黃口小兒,無稽之談!”
‘老陰陽人才無雞’齊逸心底懟了一句,正色道:“翠兒雖然已經死了,但她的屍體已經把一切,都告訴草民了。”
說著,他鬆開綁在右手的薄麻布條,詫異地發現深及骨頭的傷痕,竟然好了大半。
小辣椒的藥,神了啊!
齊逸暗歎一聲,轉頭說道:“虎哥,借手刀一用。”
一聽‘刀’字,諸位大人的隨從還有守在正堂門外的兩名侍衛,當即嗆啷啷拔出佩刀。在場武力值最高的兩名銀燕,卻是巋然不動。
齊逸一臉無辜地看向端坐於主位的國公爺,靳千裡抬起右手輕輕一揮。
老管家高聲道:“都退下。”
萬山虎這才拔出的匕首,齊逸接過來,抓住虎哥的右手,在其手肘上輕輕劃了一刀。
萬山虎:
齊逸:沒毛病啊,我說的是手和刀。
陳知府壓低眉頭、一臉嫌惡之色,梁巡撫則略有所思地看向二人。
比起外科醫生,法醫並沒有那麼注重刀法,畢竟,大部分情況醫患關係很穩定。不過,齊逸‘用刀如神’的大名,在整個江大醫學係都是出了名的。
萬山虎手肘上的一刀,力度角度都掌握得非常好,剛剛劃開皮膚,出血量極少。
有了先前差點被就地亂刀砍死的經驗,齊逸學聰明了,將匕首交給元成,讓萬山虎側著手背滴了兩滴血在刀鞘上。然後帶著一臉懵逼的虎哥,走到靳國公與梁巡撫麵前。
“注意看,這個男人挨了一刀,皮膚表層微微卷起,這種情況叫做創緣皮膚內卷。且有少量滲出的組織液,再過幾分過不了多久,就會形成痂皮。”
靳千裡和梁仲道身體前傾,仔細觀察萬山虎手肘上的刀傷。
隨後,齊逸以攤開自己的右手,展示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
“草民手上的傷口很深,切斷了肌肉。先前用了藥,傷口愈合的很快,不過,還是能出來傷口邊緣也有皮膚內卷的情況。”
靳千裡邊看邊點頭,梁仲道則向齊逸投去詢問的眼神。
“草民想說的是,通過創傷痕跡可以判斷出,該傷口是生前還是死後造成的。”
“我二人都是活人,皮膚血肉受傷後,就會出現皮膚收縮、肌肉收縮的現象。而翠兒斷頸處的傷口,無論皮膚還是血肉都無收縮痕跡,”
齊逸說罷,顯眼包世子立馬跳出來作證:“沒錯,本世子方才已親自查驗過了,那翠兒的斷頸處,確無皮膚收縮之象。”
“這是第一個不同點。”齊逸習慣性地抬起左手,比劃了個‘v’:“第二,活人受傷流出的血液,會在很短時間內凝固。以今天的氣溫和濕度,應該會在半刻鐘左右開始凝固。”
齊逸將刀鞘遞給靳九思,指了指上邊的兩滴血跡:“稍後,各位大人可以觀察一下。”
在座幾位大人皆麵露詫異之色,兩名銀燕則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個說話的少年。
長了雙桃花眼的青年,想了想問道:“可否說一下其中原由。”
進堂時,齊逸就注意到這兩位身上差服的款式,有點類似飛魚服,看上去相當帥氣。再加上二人眉宇間的傲氣,與隨身攜帶的製式長刀,不難猜出身份不同於一般捕頭捕快。
既然對方發問了,他也樂於結交善緣。
“人活著的時候,血液在血管中流動循環,會產生一種東西叫做凝血因子。就是因為這種東西的存在,傷口才能自行停止流血。”
“沒有毒物乾擾等特殊因素的情況下,皮膚擦傷隻需數15個數左右,傷口便會自行止血。像他這種情況,差不多60個數,就能止血。”
齊逸指了指萬山虎的手肘,接著說道:“若傷及靜脈,無外力介入,需半刻鐘方能止血。傷及動脈的話,則必須有外力介入,按壓傷口半炷香後可止血。”
“何謂進脈、動脈?”青年滿臉求知欲地追問道:“諸如斷臂,洞穿腰腹之類的傷勢,又當如何?”
“咳咳~”梁巡撫乾咳兩聲打斷道:“竟舟,這些細枝未節,稍後得空再問。”
青年趕忙退到一旁。
不用巡撫開口催促,齊逸很上道地繼續說道:“人死後,身體各項機能停止運作,心臟停止跳動,不再產生新鮮血液。隨之,血管內的凝血因子也不再生成。”
“因此,屍體流出的血液,無法在短時間內自然凝固。隻會在風吹、日曬、低溫等外界因素作用下,開始凝固。”
“第三,仍是血跡。翠兒被斬首時,其頸腔內並無大量血液噴濺。婚房內,隻有屍體傾倒的地麵,有少量血液呈流溢狀。且,方才我們返回婚房之時,血液尚未凝固。”
說到這裡,齊逸故意停下來,果不其然,最佳人證世子爺再次找到了見縫插針的發言機會。
“沒錯。”炎景初一臉‘我很懂’的表情說道:“本世子將婚房內的所有牆麵、地麵,及一乾器物,全都檢查了一遍。如齊小友所說,血跡甚少,確不似一個活人被斬首時應有的那個詞叫什麼來著?”
齊逸拱手:“出血量。”
“對對對。”炎景初大袖一揮:“以本世子的經驗來看,那出血量不正常。”
場間再次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巡撫大人與國公爺在消化剛才那些話,兩名銀燕則對視一眼,然後不約而同看向齊逸,像是在說‘回頭空了找這小子好好聊聊’。
進堂後都沒來得及說上一句整話的南城令官鄭迎鬆,這會兒魂都是飄的,方才這些人的對話,每個字他都聽到了,可連在一塊兒就很難懂。
知府陳翰軒則雙眼虛起,腦瓜子轉的飛起。終於,他抓住了一個關鍵。
“拜堂之時,國公、巡撫大人、江大人,都在場。本官也親眼見到,那新娘由喜婆牽著自行走入堂中,並不是由他人抬著進來的。說了這許多,莫非是想證明,我等都眼瞎了不成?”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齊逸雙手交疊揖禮道:“草民相信,在座各位大人,都是耳聰日明、深明大義的。但站著的這位,可就不好說了。”
鄭迎鬆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這個穿著粗布麻衣、不知道從哪蹦出來的小子,是在暗暗罵他眼瞎耳聾。
“你!”
“你什麼你?”
齊逸絲毫不懼,轉身正麵看向鄭迎鬆,雙眼直直地盯著這個狗官,似笑非笑道:“如今我就在站在你麵前,你看我有幾分像從前。”
鄭迎鬆突然覺得眼前這小子好像在哪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不過,對方在這麼多位大人麵前對自己一個朝廷命官出言不馴,簡直大逆不道。
“大人”鄭迎鬆轉而向陳知府揖了一禮。
結果,沒等他開口,齊逸突然喝斥道:“大什麼大?”
鄭迎鬆一張瘦長尖臉登時氣得漲紅:“下官是叫大人”
“人什麼人?”齊逸冷聲道:“莫非你想拖知府大人下水?”
陳翰軒臉色陡變,身體不自覺地向後傾。
“我、我”鄭迎鬆氣急得不知該作何應對。
“你那雙眼,隻識得銀子,卻不看案子。南郊無頭屍抬進衙門,你連瞧都不曾瞧一眼,便將好好的良家小姐當作花魁娘子。”
“胡亂斷案、草菅人命,還明鏡高懸,就你,也配?!”
鄭迎鬆的雙眼在堂內不停搜尋,似是想找一根救命稻草,最後將目光落在頂頭上司陳知府身上。
“看什麼看,知府大人怎可能與你同流合汙。知道為什麼嗎?”
鄭迎鬆眼中充滿了迷茫,齊逸自問自答道:“因為他善!”
‘唰’
在場所有人,齊刷刷看向陳知府。
整個人都帖到椅背的陳翰軒,腳趾頭暗暗摳緊鞋底,緩緩轉過臉避開鄭迎鬆求救的目光。
見知府這般態度,鄭迎鬆心底登時有些慌了,轉而看向頗有幾分交情的提刑按察使江入年。
“怎麼,見勢不對,又想攀咬江大人不成?你這賤人,正事不乾,惡事做絕,簡直辱沒大啟官員的名聲。”
江入年也趕忙彆過臉去,並緊抿著嘴,免得沒忍住當場笑出來。
鄭迎鬆胸口起伏不定,氣得都快撅過去了。他抬起右手,手指不停顫抖道:“你竟敢辱罵本官,本官可是”
齊逸:“罵你就罵你,還要挑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