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弦愣住不說話,他不知道家主在陌家究竟看到了什麼,兩日前突然離開,昨天回來就變成這個樣子。
雨幕初歇,潮濕的空氣裡浮動著青草與泥土的氣息。驚弦正要開口勸慰,忽覺一道熟悉的氣息逼近,轉頭便見燼影從廊下疾掠而來,玄色勁裝還沾著未乾的水珠:“家主,表小姐來了。”
竹青筠的身份自她出現那天,林霽就告訴了林家人,所以林家上下都知道那是林霽的表妹,隻是不知道哪裡的表妹。
林霽渾身一震,垂落的發絲間,那雙黯淡的眼眸突然泛起微光。遠處月洞門外,一襲白衣若流雲般輕盈,素白油紙傘將飄落的雨絲隔絕在外,傘麵暈開的水痕如潑墨畫中的留白。竹青筠步伐輕緩,繡著銀絲暗紋的裙擺掃過青石板,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鈴蘭香氣。
“表哥怎麼如此狼狽啊。” 少女的聲音裹著笑意,透過薄如蟬翼的麵紗傳來,像是春日裡第一縷穿透雲層的暖陽。林霽喉間滾動,本如死水般的麵容竟泛起一絲血色,他望著那抹熟悉的身影,聲音裡藏不住地顫抖:“我以為 ——”
“以為我不會再來了?表哥怎得這般看我?” 竹青筠佯裝嗔怒,油紙傘輕輕一轉,傘骨間濺落的水珠在晨光裡劃出細碎的銀線。林霽再也按捺不住,化作一道殘影掠至她身前,帶起的風掀起她鬢邊的碎發。
“表哥突破元嬰了,比我高很多啊。” 竹青筠仰頭望著他,麵紗下的眉眼彎成月牙。林霽凝視著眼前人,心底翻湧的暗潮漸漸平息,連日來的陰霾竟被這一句調侃驅散了大半。他啞著嗓子輕笑,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綢緞:“你以後肯定會超過我的。”
“趕緊去洗漱,這樣可配不上我風華絕代的阿霽哥哥。” 竹青筠掩唇而笑,刻意拉長的尾音讓林霽心頭一顫。記憶裡那個紮著雙髻追在他身後跑的小女孩,不知何時已出落成這般風姿綽約的模樣。他轉頭吩咐:“燼影,去準備熱水,我要沐浴。驚弦,你去給表小姐準備早膳。”
“是。”
“是。”
待暗衛們領命而去,林霽望著竹青筠,喉結動了動,終是問出心底的不安:“我以為你不會再相信林家了。”
竹青筠輕輕歎了口氣,油紙傘抵住他浸透雨水的肩頭,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涼意。她想起那日在陌家門外,自己轉身時林霽伸出又收回的手,那雙眼裡破碎的神情讓她至今揪心:“哥哥,我不相信林家,但是不代表我不相信你。不要老是妄自菲薄,你是我為數不多的家人了。”
竹青筠的話輕飄飄地傳來,卻狠狠地砸向他的內心。他從來沒想到,林家當年也有參與,老祖竟然沒有阻止,林家這幾年的沒落也算是報應吧。
“我知道了,是哥哥的錯,我太小人之心了。”
遠處傳來燼影的聲音,喚著熱水已備好。
“哥哥,先去收拾一下吧。”竹青筠催促他趕緊去,林霽深深看了竹青筠一眼,終於轉身離去。他的背影不再佝僂,步伐卻依舊帶著幾分踉蹌,仿佛剛剛那番交談耗儘了最後的氣力。
燼影沒有跟著離開,反而來到了竹青筠身邊。
“表小姐,驚弦那邊也準備好了,我帶您去吧。”
竹青筠頷首,蓮步輕移。穿行在九曲回廊間,她的步伐精準得像是刻在記憶裡,避開了所有暗藏機關的地磚,連轉角處三重疊加的隱匿陣法都如無物。燼影望著她行雲流水的身影,終於忍不住開口:“表小姐,以前來過林家?”
“嗯,小時候來過。”竹青筠的聲音混著簷角滴落的殘雨,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難怪。”
林家的陣法很多,一不留神就會走錯,可竹青筠一步也沒有錯。
雕花木窗篩進熹微晨光,映得檀木餐桌上的八色茶點愈發精致。鎏金盞托盛著翡翠蝦餃,白玉碟裡碼著玫瑰茯苓糕,嫋嫋熱氣裹挾著桂花蜜香在空氣中流轉。竹青筠指尖輕叩桌麵,麵紗下的目光在燼影與驚弦身上來回逡巡,宛如審視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
“你們是什麼時候跟著我表哥的?” 她的聲音輕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驚弦察覺少女垂落的衣袖下,隱約有銀絲纏繞的暗紋若隱若現。
燼影單膝跪地,玄色勁裝下的肌肉緊繃:“回表小姐,我是在家主十歲那年,被老家主從流民堆裡撿回來的。” 他喉結滾動,想起那個雪夜,渾身是傷的自己被扔在林府柴房,是年幼的林霽偷偷送來熱粥。
驚弦始終筆直如鬆地佇立,玄鐵麵具下的聲音冷若寒潭:“從家主出生。” 短短五字,卻像一柄重劍砸在檀木桌上。竹青筠瞳孔微縮,透過麵紗打量著眼前人 —— 這個與林霽同歲的暗衛,周身氣息如深潭般捉摸不透,唯有袖口若隱若現的白虎圖騰,昭示著與林家血脈的隱秘羈絆。
“好好保護林霽哥哥,他是姑姑姑父的唯一一個後代。” 竹青筠指尖劃過鎏金盞沿,突然將茶盞重重擱下,清脆聲響驚得燼影一顫。
“謹遵表小姐令!” 燼影額頭貼地,聲如洪鐘。驚弦卻隻是微微頷首,腰間佩劍隨著動作輕晃,劍穗上的青銅鈴鐺發出細碎嗡鳴:“家主生我生,家主死我死。” 他的目光穿透雕花窗欞,落在遠處練武場斑駁的雨痕上,那裡還殘留著昨夜激戰的靈力波動。
她敢肯定驚弦不隻是一個暗衛這麼簡單,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但是驚弦目不斜視,看向庭外。
“先下去吧,我等等我哥哥。”
“是。”二人齊聲回答,一個閃身就隱藏在了暗處,竹青筠仔細感受了一下,林家暗衛的隱匿術和竹家的“水月遁”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竹家的“水月遁”含有輕功性質,林家的隱匿術隻適用於藏身。
“青筠。” 林霽的聲音驚散她的思緒。少年家主已換上嶄新月白錦袍,發間玉冠折射著晨光,隻是眉眼間還殘留著未褪的疲憊。他望著滿桌精致早膳,突然想起小時候,竹青筠總愛搶他手裡的桂花糕,沾著糖霜的嘴角笑出兩個小梨渦。
林霽收拾好了,從廳門走進來,坐到她旁邊。
“怎麼不吃?” 他夾起一塊玫瑰茯苓糕,瓷碟相碰的輕響驚醒了回憶。
“等你啊。” 竹青筠眉眼彎彎,提起銀筷的動作卻優雅如詩。林霽看著表妹將蝦餃送入口中,儀態萬千的模樣與記憶裡那個追著蝴蝶跑的野丫頭判若兩人,喉頭突然泛起酸澀 —— 那年滅門慘案後,她該獨自咽下多少血淚,才能將自己淬煉成這般模樣?
“哥哥,彆光看著我,吃飯。”
“好。”
用過早膳,晨光已鋪滿正堂青磚。林霽摩挲著案幾上的白虎玉佩,抬眼望向竹青筠腰間晃動的青銅羅盤,終於開口:“這次來,可是為了四象鏡?”
竹青筠指尖摩挲著袖中關於四象鏡的情報,眸光透過竹影望向遠方:“四象鏡我已有了打算,我今日來此的真正目的是那天闕學院。” 她刻意壓低的聲線裡,藏著難以察覺的期待。
“天闕學院?你要去?” 林霽手中的青瓷茶盞重重磕在石桌上,濺出的茶湯在青苔斑駁的石麵蜿蜒成河。暮色為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卻掩不住眼底翻湧的驚濤 —— 那座屹立在昆侖墟之巔的神秘學府,即便在四大世家的議事廳裡,也是個諱莫如深的存在。
“此番出來,一方麵是因為天機鏡現世,一方麵也是因為祖母希望我可以見識一下外麵的世界,增長修為,以後可以保護自己,有了實力才可以去找到爹爹娘親。”
竹青筠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低,想到了自己從出生就沒見過的父親,小時候聽母親說父親是一個謙謙君子,離開她們母女也是為了去給自己找尋什麼東西,直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都沒有見過。
“妹妹,會找到的,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的。”
“嗯,我相信哥哥。”竹青筠聽到了林霽的話,立刻回應了他一個笑臉,然後接著問,“天闕學院究竟是個什麼學院?”
林霽起身踱步,玄色衣擺掃過垂落的紫藤花串。“那是四大世家在中界昆侖墟共建的千年學府。”
他抬手拂開纏繞在一方牆壁上的藤蔓,露出背後岩壁上模糊的符文,“萬年前四大家族劃界而治,你竹家退守竹海秘境,而四大世家分據東南西北四方,唯有中央昆侖墟始終散發著混沌威壓。直到某天,四大世家的家主同時夢到紫氣東來,才決定在這片無主之地建立學院。”
竹青筠的睫毛微微顫動。她凝視著岩壁上若隱若現的古老圖騰,仿佛看見萬年前那場風雲際會:雲海翻湧的昆侖墟之巔,四大世家的先祖踏著星辰而來,各自祭出鎮族法器,以天地為爐,以法則為引,共同澆築出學院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