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彆林斯基走過去準備拉米哈伊爾過來念一念他最新寫的小說的時候,這次聚會當中的另一位年輕人索洛古勃,此時此刻也是走到了剛跟在場的人說完話的屠格涅夫旁邊,接著略帶微微的諷刺的問道:
“伊凡,你覺得這位先生怎麼樣?從見麵到現在,我沒從他口中聽到任何有趣的想法,也沒見到他有什麼高雅的舉止,至於他寫的小說,我覺得或許並不像維薩裡昂說的那麼優秀。”
“我覺得這是一位不錯的先生。”瞥了一眼索洛古勃這個一直有些矯揉造作的家夥,屠格涅夫接著說道:
“我倒是很喜歡他的小說。”
對於這位索洛古勃,屠格涅夫倒是還算熟悉,最近他似乎正在寫他的《四輪馬車》,並且確實得到了彆林斯基的好評。
但是很遺憾,當米哈伊爾的小說出現的時候,彆林斯基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就全部奪走了。
而與此同時,這確實是一個輕佻的家夥,老是一會兒裝成德爾普特的大學生,一會兒又拿出貴族的架勢。而在上流社會,他以作家的身份自負,在文學界,卻又拿著他的伯爵爵位來炫耀。
要是把一個普通人介紹給他,他隻伸出兩根指頭同對方握手,並且第二天再見麵就裝作素不相識的樣子。
在如今這樣一個時代,理想主義者固然有,但像索洛古勃這樣的貴族子弟往往才是主流。
能讓自己高高在上的活著,誰又願意很那些普通人一起相處呢?
總之多種原因綜合下來,這位年輕人確實對米哈伊爾有種莫名的敵意。
至於他的小說,索洛古勃總感覺其中有一種危險的氣息
如今年輕的屠格涅夫雖然愛吹牛逼愛請人吃飯,但跟索洛古勃的關係確實談不上有多好,因此麵對對方那明顯具有挑釁意味的說辭,屠格涅夫當然還是說了實話。
而聽到屠格涅夫的回答,索洛古勃也隻是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開口說道:“那就讓我們聽聽他的新作到底怎麼樣吧。你知道,很少有人能連續寫出好作品,不過假如他這篇作品實在太過平庸的話,我倒是也願意開口說兩句公道話。”
不等屠格涅夫再說點什麼,米哈伊爾就已經被彆林斯基給拉了過來,而等走到眾人麵前的時候,米哈伊爾也早就收拾好了儀容,掩蓋掉了自己剛才正在做的事情。
因為有了之前在公寓內的經曆,此時此刻,麵對在場這些衣著得體的先生和女士的注視,米哈伊爾倒真是一點都不緊張,拿出自己的稿件就開始做最後的準備。
而看到米哈伊爾這個樣子,涅克拉索夫也是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來這裡念詩的窘態,聲音微弱,緊張拘謹,簡直就是現在的米哈伊爾的反麵。
臉微微一紅的同時,涅克拉索夫倒是也沒忘往自己的嘴裡塞點東西。
而此時此刻,米哈伊爾也終於是在這一眾聖彼得堡文化界的權威人士麵前,念起了這篇經過他的小改動,更加符合當下的時代的最新的小說:
“夜間。小保姆瓦爾卡,這個13歲的姑娘,正在搖一個搖籃,裡麵躺著一個小娃娃;她哼著歌,聲音低得剛剛聽得見:睡吧,好好睡,我來給你唱個歌”
又是相同的題材。
正在專心聽的索洛古勃忍不住揚了揚嘴角。
寫下那樣一個男孩,如今也要填補上女孩的空缺了?
真是沒有新意。
米哈伊爾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的表情,隻是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念了下去。
“娃娃在哭。他早已哭得聲音啞了,也累了;可是他還是不停地哭;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止住。
可是瓦爾卡困了。她的眼皮睜不開,腦袋耷拉下來,脖子酸痛。她的眼皮和嘴唇都動不得,她覺著她的臉仿佛乾了,化成了木頭,仿佛腦袋變得跟大頭針的針頭那麼細小似的。”
念到這裡的時候,在場的眾人無疑也已經聽出來了主人公究竟是個什麼身份,甚至說,像這樣的女仆幾乎每一個貴族家庭都會有,專門為他們處理一下瑣事雜務。
“現在這樂曲卻反而招人生氣,使人難受,因為它催她入睡,她卻萬萬睡不得,要是瓦爾卡睡著了(求上帝彆讓她睡著才好),主人們就要打她了。”
直到這裡的話,一邊觀察著眾人的反應一邊聽著米哈伊爾的朗誦的彆林斯基倒是還能理解,就是一位可憐的姑娘一邊哄孩子一邊努力地不讓自己睡著。
但是接下來的內容,卻是讓彆林斯基微微一怔:
“她那去世的父親葉菲木·斯捷潘諾夫這時候正在地板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她看不見他,可是她聽得見他痛得在地板上打滾,哼哼唧唧。依他說來,他的“疝氣病鬨起來了”;
他痛得那麼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有吸氣的份兒,牙齒在打戰,就跟連連打鼓一樣:“卜--卜--卜--卜……”
她母親彼拉蓋雅已經跑到主人的莊園裡去報告葉菲木要死了。她去了很久,應當回來了。瓦爾卡躺在爐台上,醒著,聽她父親發出“卜--卜--卜”的聲音”
明明是在哄孩子,為什麼她的眼前又會出現這些畫麵?
已經困到了極致,以至於眼前出現了強烈的幻覺?
而在這樣的幻覺中,這位姑娘終於等來了主人家的馬車將他的父親接走,但是最後依舊得到了這樣的消息:
“彼拉蓋雅回來了;她在胸前畫十字,小聲說:“他們夜裡給他治了病,可是將近早晨,他卻把靈魂交給上帝了。祝他到天國,永久安息……他們說治晚了……應該早點治就行了……”
這樣的幻覺並沒有持續太久,這位姑娘很快就重新回到了現實:
“瓦爾卡走進樹林,在那兒痛哭,可是忽然有人打她的後腦勺,下手那麼重,弄得她的額頭撞在一棵樺樹上。她抬起眼睛,看見自己麵前站著老板,那個皮匠。
“你在乾什麼,你這個賤丫頭?”他說,“孩子在哭,你卻睡覺!”他使勁揪一下她的耳朵,她晃了晃腦袋,就搖那搖籃,哼她的歌。”
縱然被老板打醒,但是很快,這位似乎已經困到了極致的姑娘突然間就又模糊掉了幻覺與現實的距離:
“綠斑,褲子和繈褓的影子,跳動不定,向著她,不久就又占據了她的腦子。她又看見滿是稀泥的大路。背上背著行囊的人和影子已經躺下去,睡熟了。
瓦爾卡瞧著他們,自己也想睡得不得了;她恨不得舒舒服服地躺下去才好,可是她母親彼拉蓋雅在她身旁走著,催她快走。她們倆正在趕到城裡去找活兒做。
“看在基督麵上,賞幾個錢吧!”她母親遇見人就央求,“發發上帝那樣的慈悲吧,好心的老爺!”“把娃娃抱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她,“把娃娃抱過來!”那聲音又說一遍,可是有氣了,聲音凶起來,“你睡著啦,下賤的東西?”
在這樣的現實與幻覺的交織中,這位姑娘依舊未能得到片刻的安息,隻是在主人家的命令下做著一件又一件事:
“瓦爾卡,把爐子生上火!”她聽見門外傳來老板的聲音。
“瓦爾卡,燒茶炊!”老板娘喊道。
瓦爾卡把一根柴劈碎,可是剛剛把碎片點上,放進茶炊,她又聽到一道命令:“瓦爾卡,把老板的雨鞋刷乾淨!”她坐在地板上,擦雨鞋,心想要是把自己的腦袋鑽進一隻又大又深的雨鞋裡去,睡上一小覺,那多好啊
“瓦爾卡,快跑去買伏特加來!瓦爾卡,拔瓶塞的鑽子在哪兒?瓦爾卡,把青魚收拾出來!”可是現在,客人們到底走了;燈火熄了,老板和老板娘都去睡了。“瓦爾卡,搖娃娃!”她聽見最後一道命令。”
當故事進行到這裡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早已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極少數的時候才會看身旁的人兩眼,似乎是想問問對方覺得這樣的故事會有著怎麼樣的一個結尾。
是像那篇《萬卡》一樣,留下一個未知的希望,實則傳達出更深層次的一種絕望?
而很快,他們就聽到了這個故事的結尾:
“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力量捆住她的手腳,壓住她,不容她活下去。
她往四下裡看,找那個力量,好擺脫它,可是她找不著。臨了,她累得要死,用儘力氣睜大眼睛,抬頭看那閃閃搖搖的綠斑,聽著啼哭聲,這才找到了不容她活下去的敵人。
原來敵人就是那娃娃。
她笑了。她覺著奇怪:怎麼這點小事以前她會沒有弄懂呢?綠斑啦、陰影啦、蟋蟀啦,好像也笑起來,也覺著奇怪。
這個錯誤的觀念抓住了瓦爾卡。她從凳子那兒站起來,臉上現出暢快的笑容,眼睛一眨也不眨,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想到她馬上就會擺脫那捆住她的手腳的娃娃,覺著痛快,心裡癢酥酥的”
當念到這裡的時候,多少有點疲憊的米哈伊爾抬起了頭,打起精神準備念出這個極度渴望睡覺的姑娘的結局。
而恰巧,米哈伊爾抬起頭的時候,對上了有些發愣的索洛古勃的眼睛,接著米哈伊爾便念道:
“弄死這個娃娃,然後睡,睡,睡吧
瓦爾卡笑著,擠了擠眼睛,向那塊綠斑搖一搖手指頭,悄悄走到搖籃那兒,彎下腰去,湊近那個娃娃。
她掐死他以後,就趕快往地板上一躺,高興得笑起來,因為她能睡了,不出一分鐘她已經酣睡得跟死人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