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要繼承大統的皇長子被人藏起來了。
事情有點大條,所有人緊張了起來。明天若是突然有道聖旨下了,萬一聖旨上說讓在場這些重臣自裁,遵旨還是不遵旨?
楊漣站起身,四下張望著,心裡有些絕望。皇宮這麼大,該去哪裡找?難不成真要調禁軍搜尋嗎?且不說禁軍聽不聽自己的,到那時候萬一誰借著朱由校的名頭真下了聖旨,說自己謀反,便是一場天大的禍事。
一聲長歎。
朱常洛躺著,所有人都低眉順眼、安安靜靜的,此刻這一聲歎息聽在耳裡格外得格格不入。
跪坐在朱常洛身邊一位看衣著品階最高的宦官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走到楊漣身旁,湊著楊漣的耳朵隻說了兩個字:“暖閣。”
說完,這宦官便施施然走出了乾清宮。
王安。
楊漣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先帝最寵信的太監,信他還是不信?
隻是此時此刻,就算不信,也沒有彆的選擇。
楊鏈起身跟著王安出了乾清宮,其他重臣也趕忙爬起身跟了過去。
宮外的曲桓山見狀,搖搖晃晃也跟著去了。
王安走的方向便是暖閣。
畢竟是伺候人的人,平素筋骨打磨得好,王安走得飛快,遠遠便把這些出門有人抬的官員們甩在了身後。
跑進暖閣,王安撲通在李選侍,哦,不,現在是李貴妃,麵前跪倒,臉色蒼白,嘴裡隻不停念叨著:“娘娘,啟稟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李貴妃雖是跟著朱常洛一輩子,達官顯貴見了不少,但畢竟少經大事,頓時一驚:“王安,你好好說,如何便不好了?”
王安喘了一會兒,終於平複下來道:“那些官員仗勢壓人,隻說宮裡有人謀反,扣壓了皇長子,要起禁軍進宮勤王。小的們攔不住,已被他們衝進乾清宮,此刻該是往這裡來了。”
李貴妃的臉色頓時刷白,自己確實是留著朱由校,但並沒有什麼謀反的意思,隻是為了太後的尊位。可若是禁軍勤王,衝了進來,誰還聽你辯解你是什麼意圖?到了那時,刀斧之下,便是冤魂。
“那該如何是好?”李貴妃抓住王安的袖子,指著朱由校,惴惴不安:“難道哥兒在這裡,他們也敢亂來?”
“亂來?”王安不由苦笑:“大明的祖製,內閣權大,便是先帝的聖旨,內閣不遵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哥兒尚未承繼大統,自然都是內閣說了算。如何能說他們亂來?”
李貴妃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大明的內閣確實權大,自己在朱常洛身邊便常常聽到,若非內閣權大,死死撐著,自己這位老公的東宮之位恐怕早就保不住了。有皇上的時候尚且如此,眼下龍椅上空無一人,可不就是內閣說了算嗎?
“王安,眼下該怎麼辦?”李貴妃環顧四周,人雖不少,但都是些沒見識的太監,隻有王安常替朱常洛主持大局,是知曉輕重的。眼下也隻有聽王安的。
“嗯。”王安沉吟一下,終於道:“娘娘,眼下隻有讓哥兒出麵,以天子的身份斥走他們。禁軍見哥兒無人挾持,自然也需斟酌,不會聽了那些官員的話就進宮勤王的。”
嗯,李貴妃重重點了點頭,又猶豫了下:“可是總要護得哥兒周全,莫要真落入了他們的手裡。”
“娘娘放心,有奴婢陪在哥兒身邊,必不叫他們得了手。”王安把胸脯拍得啪啪的響響。
不一會兒,暖閣外又吵嚷了起來,那些老臣們到了。
暖閣門打開,王安攙著朱由校的手一步一步往門外走。
看著暖閣的門,王安的心裡格外緊張,沒有幾步路,但怎麼那麼遙遠的樣子,隻覺得兩旁的太監們虎視眈眈,背後李貴妃會不會就看穿了自己。
隻要走出暖閣,讓朱由校見到眾臣,就萬事大吉了。
眼看便到了門口,朱由校突然停住了。
王安回頭看去,一隻纖纖玉手扯住了朱由校的袖子。
“本宮和你們一起。”李貴妃儘力控製著自己哆嗦的聲音。如今朱由校是自己唯一的依仗,萬不能有失。
王安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大門,又回頭看了看臉色蒼白的李貴妃,猶豫了下,終是牙關一咬,猛地把朱由校一扯,抱起就走,向門外衝去。
“攔住他。”李貴妃倒在地上,情知事情有變,不由尖聲嘶叫起來。
一旁頓時一道身影閃過,後發先至,如鬼魅般越過王安,攔在門口。
李鑒李公公,朱常洛的看門人,東宮第一高手。
李貴妃鬆了口氣,周遭本來躍躍欲動的太監們也停了下來,有李公公攔著,便沒事了。
“老太後讓你來,是為了皇嗣綿長,還是為了李貴妃?”王安抱著朱由校,沉聲問道。
王安的雙手都是汗,他沒想到李鑒這麼快,但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若是李鑒不肯讓開,那自己也就休矣。
王安剛問出口,李貴妃便覺得不對,又尖叫了起來:“攔住他。”
周遭幾個身手不錯的太監立刻騰身而起。
本來把大門擋得嚴嚴實實的李鑒卻愣了愣,腳步虛擺,把大門讓出了一個口子。
身形展動已快到門口的萬公公也停了下來。
這大好的機會,王安如何會不把握,腳尖點地便往外衝,眼看便到門口,身後卻一股大力,衣襟被人一把扯住。
王安一手抱著朱由校,一手直立,宛如掌刀向後切去。
嘶拉一聲,掌刀過處,衣襟斷裂,勢衝了出去。
高手,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也在東宮待了那麼長時間,竟未發覺看著不甚中用的王安居然也是個高手。李進忠抓著半截衣襟,感覺手指尖火辣辣的疼。
幾個有功夫的太監從李進忠身邊掠過,撲向王安。
虎爪、熊拳、鶴鑿……
每個招式都極淩厲,襲向王安的後胸、腰眼,凶狠異常。
王安飛身騰起,雙足後踢。
踢散了虎爪。
震退了鶴鑿。
又在熊拳上踏了一腳,飛勢更快。
群臣看得目眩神搖,眼見王安抱著朱由校出來,頓時歡呼了起來,趕忙迎了上來。
“攔住,攔住,給本宮攔住。”李貴妃已經聲嘶力竭起來:“誰讓他們出了宮,提頭來見。”
把守宮門的太監們頓時攏了過來。
王安一咬牙,把朱由校往劉一燝、張維迎這邊一推,身形展動,如飛隼搏兔,向那些攏過來的太監們撲了過去。
王安在前麵開路,可後麵追來的太監卻無人可擋。
遠處巡守的禦林軍看著這裡亂成一團,沒人敢動。此時若是亂動,天知道第二天是什麼結果,到時候多少人頭便要落地。
沒人幫忙。
所有的大臣都有些心慌了,自己這邊除了王安,個個都是文臣,手無縛雞之力,除了豁上這條老命,再無他法。可此時此刻,這條老命就算豁出去了,又有什麼用呢?
一隻手探出,扯向斷後的楊漣。
畢竟是官員,不能輕易便傷了,但是隻要扯翻在地,在李貴妃眼裡便是大功一件。況且楊漣的官職最低,即便傷了,後果也最小。李進忠心思一轉,便想了個通透。
楊漣雖然剛勇,但那是脾性,若論氣力,如何是進宮前就有功夫底子的李進忠的對手,眼見便要栽倒,突然一隻手伸了過來,拍在李進忠探出的手上。
楊漣躲過一劫。
“楚千丘,你壞我好事?”李進忠一愣,咬牙切齒起來:“你有幾顆腦袋?竟敢逆了娘娘?”
曲桓山也不答話,看了眼正在披靡向前的王安,隻出手將所有追來的人攔住。
暖閣外的宮道並不寬敞,曲桓山此刻大開大闔、招式沉穩,雖未傷敵,竟也沒人能突破了他,追擊的太監都被攔在宮道之上。
“楚千丘,你好大的膽。”李進忠眼見著王安已將看門的太監紛紛打翻在地,不由睚眥迸裂,出手更狠厲了。
“今日是李貴妃與內閣相鬥,就算攔住了王安,又能如何?”曲桓山一邊攔擋,一邊輕輕笑道:“內廷就真能鬥得過外廷嗎?那些官僚每日裡勾心鬥角,哪個不能想出些對付你們的法子?若是今日這些臣僚在你手裡吃了虧,他們會記恨誰?他日李貴妃為了保她自己,又該用誰的人頭讓他們消氣?”
李進忠本來極大的火氣頓時煙消雲散,出手也慢了下來,確實如此,這位楚統領說的好象沒錯。
“他們若有辦法,何苦今日來這裡搶人?”李進忠見身邊的幫手們聽了曲桓山的話,都象自己一樣萎了下來,忙提起精神喝問道。
“輕鬆能贏,又何苦事後用儘手段、想儘辦法,失了顏麵?”曲桓山手腳不停,又悠悠道:“此時還有轉圜的餘地,真到了那時便是魚死網破,誰也饒不過誰了。”
王安帶著眾大臣衝出了宮門,哪個也沒有回頭往曲桓山這裡看上一眼,大家手忙腳亂把朱由校塞進事先停在宮門外的轎子裡。
也不等轎夫過來,戶部尚書周嘉謨、內閣大學士劉一璟,英國公張維迎、給事中楊漣,四個人抬起轎子就走。
眾人簇擁著,隻有王安略停了一停,回頭望了一眼,終於還是一咬牙,跟著群臣往外跑去。
王安跑了,朱由校沒了,曲桓山說的又確實有道理。反正一時半刻也拿不下曲桓山,所有人都停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