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隊伍遇襲的狼煙尚未散儘,石閔多日不眠不休,卻仍強撐著處理軍政要務。
每當更鼓聲劃破長夜,他總會拋下一切,拖著愈發沉重的身軀,腳步虛浮地邁向崔安安的房內。
他死死攥著帳簾的手指微微發顫,生怕掀開的瞬間,榻上隻剩冰冷的被褥——就像入晉那年,他瘋了般挽留,她卻決絕離他而去。
“將軍!漢國使臣已到驛館!”
張溫的聲音穿透夜幕,石閔猛地抬頭,蒼白的麵頰泛起一絲欣喜。
他艱難地撐著榻沿站起身,轉身時眼前突然發黑,踉蹌著扶住廊柱才穩住身形,指腹在朱漆上留下濕漉漉的汗印。
張溫見石閔臉色煞白,心中擔憂:“將軍,你無事吧?”
石閔卻故作精神地擺擺手裝作無事:“死不了,彆耽擱正事。” 他說話時氣息不穩。
“代嫸,你即刻將漢使帶來的藥材煎好,喂公主喝下。”石閔一臉嚴肅地命令道。
“諾!”代嫸領命而去。
石閔拖著沉重的步伐踏入接待漢使的營帳:“我趙國以舉國誠意聯姻,貴國卻坐視公主蒙難!漢境之內,竟無一兵一卒前去營救!”
石閔怒目圓睜,聲色俱厲,驚得漢使踉蹌後退,撲通跪倒在地。
“將軍息怒!先王驟逝,朝中 朝中大亂,新王年幼” 漢使額頭緊貼地麵,聲音抖如篩糠,“特命臣攜厚禮前來請罪!”
石閔冷笑一聲:“公主涉險遠嫁,隻為兩國太平,如今生死未卜,爾等必須親赴趙國謝罪!”
漢使戰戰兢兢地退下。
石閔撫了撫額頭,此時額上已滲出不少冷汗,眼前開始模糊,他端了端身,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並無大礙。
他摸向自己臉頰結痂的箭傷,傷口處傳來細密的灼痛,他知曉自己該是同阿姐一樣中毒了,可眼下看來,漢使帶來的藥材並不充裕,“阿姐身子弱,我是將軍,這點毒還能再撐撐。“
石閔接過副將張溫端來的一碗水,仰頭喝下,卻隻覺喉嚨一股苦澀的血腥味湧來,頓時一口鮮血噴出。
張溫大驚:“將軍!”慌忙上前一步扶住石閔搖晃的身軀,卻被他一把推開。
“張溫,此事不要伸張。”石閔壓低聲音,強壓下身體不適。
踉蹌著推開公主房間的木門,石閔幾乎是跌坐在榻邊,布滿老繭的指腹顫抖著擦過她泛青的唇角:“阿姐若你醒時我不在了“嗓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彆再為旁人凶我“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叱吒沙場的將軍,隻是一個想儘一切辦法,隻為救下至親阿姐的弟弟。
話音未落,他的眼前突然炸開刺目的白光,石閔栽倒在地的聲響驚動了門外守衛。
代嫸掀開帳簾衝進來,“將軍毒入骨髓。“代嫸捏著脈象不穩的手腕,眉間凝起陰雲,“唯有取中毒痊愈者的血肉入藥,以毒攻毒“
她的話音被張溫突然的抽氣聲打斷,兩人同時望向崔安安——公主腕間的青紫已消退大半,正是最佳的藥引。
石閔在昏迷中掙紮著攥緊被褥,喉間發出破碎的嗚咽。他鐵甲下的身軀因毒發而抽搐,卻仍固執地呢喃:“不行阿姐阿姐“
然而無人能聽見他這虛弱的嘶吼。
張溫端著藥碗,小心翼翼地靠近榻上的石閔,聲音裡滿是擔憂:“將軍,藥來了。”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石閔緊繃的下頜,藥汁順著嘴角滑落,石閔卻緊抿著唇,任藥勺輕輕叩著嘴角也不肯張口。
他心裡翻湧著怒火與不甘,那些人竟用阿姐的血肉入藥,他就算死,也不願喝下這藥。
張溫急得額頭冒汗,握著藥碗的手微微發顫,再三勸說無果後,隻得無奈敲響崔安安的房門。
夜色裡,他的軍靴踏碎滿地月光,聲音帶著幾分慌亂:“公主!將軍寧死不肯服藥,末將實在……”
話音未落,崔安安拖著尚未痊愈的身子打開房門,“放心,我去吧。“她的腳步有些踉蹌,臉上滿是焦急之色。
她接過藥碗,跪在榻邊,石閔卻仍強撐著最後一絲倔強。
崔安安無奈舀起一勺藥汁含入口中,俯身時,發絲垂落,輕輕掃過石閔滾燙的額頭。
苦澀的藥汁渡入唇間,石閔心底悸動,終於在觸及她溫熱的氣息時,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所有的倔強終究還是抵不過阿姐的柔情。
“阿閔,你若敢死“崔安安聲音發顫,指尖撫過他緊鎖的眉峰,“阿姐一人又該如何麵對這殘酷冰冷的世間?“淚水滴落在石閔染毒的傷口上,他突然劇烈咳嗽,震得滿屋藥香都跟著晃動。
代嫸捧著藥罐上前,“公主,這是奴特意調製的藥粉,可以祛除將軍麵頰的傷疤。”
崔安安笑著接過,旋即又問道:“代嫸,你身邊有麵脂嗎?”
代嫸一臉狐疑地掏出麵脂遞了過去。
崔安安旋開盒蓋,挖出玫瑰色膏體輕輕抹在石閔粗糙的掌心。
“阿閔這雙手,常年舞刀弄槍,都裂成這樣了……”崔安安輕笑,指尖心疼地拂過他虎口處猙獰的疤痕,”我也隻能趁他昏迷之時偷偷為他塗抹,若在他清醒之時,定是不會用這女子之物的。”
昏迷中的石閔無意識地蜷縮手指,將她的手輕輕攏在掌心。
代嫸望著這一幕,不禁紅了眼眶:“公主如此細心體貼,難怪彭……“她的聲音突然頓住,“難怪趙人都誇讚公主溫柔賢淑”,語氣中滿是止不住的羨慕。
晨光初露時,石閔已恢複得生龍活虎,大步流星地朝著崔安安房內而去。
“將軍止步!這是公主閨房!“代嫸執藥箱的手疾伸,攔住去路。
石閔冷睨著橫在身前的素白衣襟,不耐煩地甩出一句“多事”,他長臂揮出,代嫸踉蹌著跌坐在錦緞軟墊上。
“奴隻是奉勸將軍,莫要失了君臣禮節!“代嫸掙紮著爬起,倔強的聲音帶著顫抖。
“大膽!“石閔猛地轉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膽敢阻攔的醫官:“何時輪到你一小小醫官教本將做事?若再敢多言——“
話音未落,代嫸已重重叩首在地。
“阿閔,代嫸現在是我的人,她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要帶她回趙國,你以後不可對她無禮。”崔安安半倚在雕花榻上,語氣溫軟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石閔眉頭緊蹙,旁人的話於他而言不過耳旁風,唯有阿姐的隻言片語,能讓他心甘情願地收起鋒芒:“既是阿姐的人,那自當由阿姐處置。”
話雖如此,那雙銳利的眸子卻始終盯著榻上的人,見她精神尚可,緊繃的後背才稍稍放鬆了些。
代嫸斂衽行禮,待她退出房門,早候在廊下的蘇稽立刻迎上來,他壓低聲音,神色關切:“代嫸姑娘,將軍未有為難你吧?”
代嫸她垂眸整理著袖口,淺淺一笑:“有公主在,將軍自是不會。”
清晨的陽光撒進房內,崔安安取出藥瓶,眉眼溫柔:“阿閔,你坐著彆動。”她拿起棉棒,蘸了藥粉,眼神帶著不容抗拒的親昵,“代嫸說了,這藥擦上幾日便能祛除疤痕。”
石閔仰頭望著梁上垂下的流蘇,忽然仰頭大笑,眼底滿是不羈:“我冉閔是征戰沙場的男兒,這臉上多了疤痕反倒能震懾敵人。“
他偏頭躲開藥勺,卻被崔安安揪住耳垂,隻得乖乖坐好,任由帶著藥香的指尖輕柔地撫過臉頰。
“阿閔這俊美的臉龐赫然多了道傷疤,旁人會覺得阿閔學藝不精。”崔安安抿嘴一笑,故意調侃。
石閔立刻瞪圓眼睛,神色倨傲:“誰敢胡說八道,我便殺了他!”
崔安安指尖一頓,板起臉:“阿閔,以後不可隨意再把殺字掛在嘴上,倒讓阿姐有些懼怕。”
石閔頓時耷拉下腦袋,委屈地嘟囔:“哦,那以後誰敢胡說八道,我便便罰他去守三個月的草料場!”
見他這般,崔安安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平日裡在戰場上威風凜凜、令人聞風喪膽的少年將軍,此刻在她麵前,卻如同孩童般調皮。
張溫端著熱氣騰騰的藥碗小心翼翼地踏入:“將軍,藥煎好了。”
“不喝。”
石閔乾脆利落地躺倒在崔安安的榻上,平日裡威風凜凜的將軍,此刻倒像個鬨脾氣的孩童。
崔安安唇角漾起一抹無奈又寵溺的笑意,朝張溫點點頭:“張溫將軍,辛苦了,你且先退下吧。”
她緩步走到床邊,輕輕坐在榻沿,指尖溫柔地梳理著石閔淩亂的發絲。
石閔突然翻身坐起,眼底滿是怒意與倔強:“吃阿姐的血肉,那是畜生才能做出的事!”他一把攥住崔安安的手,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生命裡,“我就算死,也不會喝那樣的藥!”。
崔安安抽出雙手,輕輕撩起衣袖:“阿閔,你瞧,這除了箭傷並無其他傷口。這真的隻是普通湯藥。昨夜漢國快馬加鞭送來藥材,代嫸連夜煎製的,哪有什麼血肉之說?你這南征北戰的大將軍,怎麼還信這些無稽之談?”
“那我也不喝,這藥太苦。“石閔突然耍賴似的躺回榻上,他偷瞄著崔安安的表情,見她微微蹙眉,立刻補充道:“除非阿姐像昨日那般喂我喝藥。“
“阿閔!”崔安安佯怒地扯了扯他的被子,“再這般頑劣,阿姐真要生氣了!”
“那我不管,反正阿姐現在總愛生氣。”石閔垂下眼眸,委屈巴巴地嘟囔。
崔安安握住他布滿老繭的手,頓時心又軟成了春水:“那日見你殺人的眼神“她聲音發顫,“阿姐不是怪你,隻是從未見過那樣的阿閔。“
石閔渾身一僵,隨即坐起身,緊緊將人摟進懷裡,聞著熟悉的茉莉香:“對不起,阿姐。”他在她發頂落下輕吻,“再嚇著阿姐,阿姐又該不要我了。“
“阿閔若是乖乖喝藥,阿姐便不再生氣了”,崔安安仰起臉,眼含笑意地望著他。
“可是阿姐,這藥真的很苦……石閔皺著眉,撇了撇嘴,像極了幼時生病耍賴的模樣。
記憶翻湧,小時候每次喝藥,他都要躲在阿姐身後,非得她又哄又騙才肯張嘴。
崔安安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帶著幾分誘惑:“阿閔若是肯喝藥,晚上阿姐便為阿閔備上新鮮的烤全羊,皮烤得金黃酥脆,香得很,好不好?”
石閔喉結滾動,狠狠咽了咽口水,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一隻可不夠,得兩隻!”
他捏著她的耳垂討價還價,卻在崔安安點頭的瞬間,仰頭飲儘湯藥,苦澀在舌尖炸開時,她指尖遞來的蜜餞已經塞進他嘴裡,甜得他咧嘴傻笑。
崔安安指尖輕柔地拂過石閔淩亂的發髻,望著他眼下淡淡的青影,心疼道:“這幾日阿閔一直在擔心我的安危,在處理各種事務,卻唯獨沒有關心過自己的身體,阿閔總是如此逞強……”
“我與阿姐休戚與共、生死相依。”石閔撫過新束好的發髻,滿臉得意:“旁人束的總沒有阿姐這般帥氣!”
說罷突然湊近,帶著蜜餞甜香的呼吸拂過她泛紅的耳尖,驚得崔安安抬手輕戳他額頭:“都已是威震四方的大將軍了,還如長不大的頑童。”
石閔順勢握住她的手腕,將整張臉埋進她掌心:“在阿姐麵前,無需長大。”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屋內,映著他卸下一切的重擔與防備的模樣,這一刻,這位戰場上殺伐果決的將軍,不過是個貪戀阿姐溫柔的單純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