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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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打翻的硯台,將寒山寺的飛簷一點點浸透。沈清梧跪在褪了漆的佛殿門檻外,青石階縫裡鑽出的野蒿草掃過她素白裙裾,沾著幾粒晶亮的鹽晶。

老尼姑枯槁的手從蒲團邊垂落,指節因常年撚佛珠扭曲如老樹根。沈清梧凝視她掌心半枚血玉,裂痕深處嵌著縷金絲,在殘陽下泛著詭譎的光。"鳳棲非梧……"老尼喉嚨裡滾出砂紙摩擦般的喘息,渾濁眼珠突然迸出精光,"玉碎方見……龍抬頭……"

簷角鐵馬猝然亂響。

青黛衝上前要扶,卻被清梧橫臂攔住。少女指尖輕觸老尼脖頸,兩道暗紫勒痕在鬆弛的皮膚下若隱若現。"勒斃後偽裝坐化。"她撥開老尼交疊的袈裟,露出腰間深陷的淤青,"用的是捆經書的牛筋繩。"

銅爐裡殘香未冷,清梧忽地抓起一把香灰。灰燼裡摻著幾粒晶亮鹽粒,在暮色中泛著青白。"揚州私鹽販子最愛用海鹽醃貨。"她將鹽粒碾在指尖,鹹腥氣混著檀香刺入鼻腔,"這味道,我在沈府後廚聞了十年。"

佛龕後的陰影突然晃動。

青黛腰間軟劍如銀蛇出鞘,劍光劈開梁上蛛網。瓦片炸裂聲中,一道黑影鷂子般翻出窗欞,靛藍衣袂掃落了供奉的蓮燈。清梧袖中金絲纏腕索疾射而出,卻在勾住刺客麵巾時,被對方反手灑出一把鹽晶。

"閉氣!"

鹽粒撞上燭火炸開青煙,裹著刺鼻的硫磺味。等煙霧散儘,隻餘半幅靛藍布料飄落在地。青黛欲追,卻被清梧扯住腕帶:"你看這金絲。"

布料經緯線裡織著極細的金絲,在殘陽下蜿蜒如毒蛇信子。清梧將碎布按在血玉裂痕處,金絲竟詭異地首尾相接:"沈府上月收過揚州鹽商的貢禮,其中十匹金縷錦,正是這般織法。"

暮鼓聲撞碎最後一線天光。

清梧蹲身撥開老尼僵硬的五指,血玉裂口處的金絲在黑暗中泛起微光。她突然將玉玦高舉,任殘陽穿過玉身——金絲在地麵投出蜿蜒曲線,與佛殿壁畫上的刀山火海圖重疊。惡鬼獠牙間的溝壑指向東南,恰是金陵玄武湖方向。

"十年前,師父就是在這幅壁畫前收留我。"她指尖撫過斑駁彩繪,朱砂染紅的指甲與惡鬼舌苔同色,"那日我娘親的棺槨剛出金陵城,送葬隊伍裡混著十二個腰佩靛藍香囊的轎夫。"

青黛突然按住劍柄。

佛殿外傳來雜遝腳步聲,七八個灰衣僧人捧著超度法器轉進院落。為首的老僧合十施禮,僧鞋邊緣沾著紅土混碎蚌殼的泥印。清梧輕笑一聲,將血玉藏入貼身香囊:"寒山寺後山的菜園,土質倒是與揚州鹽灘相似。"

老僧手中佛珠驟停。

"可惜鹽堿地種不出蘿卜。"清梧漫不經心拂去袖口香灰,突然逼近老僧麵門,"就像貴寺供不起南海沉香——方才佛前那爐香灰裡,可摻著二兩銀一錢的龍涎香末呢。"

夜色終於吞沒整座寺廟。

清梧踏出山門時,石獅子左眼的朱砂新得刺目。她將靛藍布條係在獅爪上,夜風卷起她披散的長發:"告訴陸離,東郊鹽倉第三座窖井底,有我備好的見麵禮。"

暗處傳來一聲鷓鴣啼。

暮色染紅沈府門前的青磚路,兩尊石獅子的銅鈴眼被燈籠照得發亮。清梧伸手摸了摸獅子爪下的鹽粒,指尖搓了搓冷笑一聲:“鹽都撒到看門石獅腳下了,真當沈府是醃菜缸?”

管家福伯弓著腰迎出來,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假笑:“姑娘可算回來了!老夫人咳了整月,天天念叨要重修大夫人的牌位……”

“我娘林氏是明媒正娶的正室,牌位本就該在祠堂東頭。”清梧的繡鞋停在門檻外,玄色裙擺掃過磚縫裡的鹽晶,“倒是西牆角那尊送子觀音像,聽說底座都裂了?”

福伯脖子一縮,後背滲出冷汗。他記得十年前大夫人出殯那日,八歲的清梧也是這樣盯著門檻,把繼母王氏送的蜜餞扔進火盆裡燒成了灰。

穿過影壁時,清梧突然伸手拽住福伯的袖子。老管家一個踉蹌,差點撞上廊柱。“這鵝梨帳中香熏得夠濃啊。”她指尖撚著福伯的袖口布料,“去年北狄進貢的香料,父親自己都舍不得用,倒是全灑在你身上了。”

正廳裡掛著幅褪色的《九鯉圖》,九條紅鯉的鱗片斑駁開裂。清梧盯著右下角新蓋的胭脂印——那是王氏的私章,蓋住了原本她母親題的詩句。

“這畫掛歪了。”她突然開口。

屏風後傳來叮當脆響,繼母王氏扶著丫鬟快步走來,赤金步搖晃得像要戳人眼睛:“梧兒怎麼穿得這樣素淨?青黛,快帶姑娘去換……”

“換什麼?換您娘家送來的靛藍錦緞?”清梧轉身露出袖口沾著的鹽漬,“就像十年前那十二個轎夫穿的衣裳?他們抬著我娘棺材出城時,袖子裡可都藏著刀呢。”

滿屋丫鬟嚇得打翻了茶盤。王氏指甲掐進丫鬟胳膊裡,臉上還撐著笑:“這孩子定是路上累著了,快送碗安神湯……”

“安神湯裡要加遼東礦鹽嗎?”清梧突然抓起案頭賬本抖了抖,鹽粒像雪片似的往下落,“就像你們往老夫人藥裡摻的毒鹽?”

窗外竹簾猛地一晃。

清梧餘光瞥見簾子下閃過一抹竹青色衣角,布料上的暗紋像是宮裡的雲山錦。她想起寒山寺刺客身上那截靛藍布,突然笑出聲:“好戲才開場,可彆急著散場啊。”

福伯撲通跪在地上,僧鞋邊沾著的紅土簌簌往下掉。清梧蹲下身,捏起一撮紅土搓了搓:“這土裡混著碎蚌殼,隻有揚州鹽灘才有。您老最近去後廚監工,怎麼監到鹽堿地裡去了?”

夜色徹底吞沒庭院時,清梧站在荒廢的攬月閣前。這是她娘生前住的院子,如今野草長得比人還高。青黛摸出火折子點亮燈籠,昏黃的光照見門縫裡塞著的半張紙——

是張殘缺的藥方,角落蓋著“慈安堂”的印章。

“老夫人喝的藥有問題。”青黛壓低聲音,“陸離查到煎藥的嬤嬤,昨夜裡淹死在後院井中了。”

清梧把藥方折成紙船放進池塘,看它晃晃悠悠漂向黑暗:“明日祭祖,該給井裡那位燒點紙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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