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皇帝傳喚薑洄因入宮。
大監李允引她前往文成殿:“殿下可得趕著些,這一回可是好事。”
好事?什麼好事輪得上她?不應該把機緣擺到台麵上來,讓他那幾個皇子哄搶,讓她眼巴巴看著,清楚自己寄人籬下的事實嗎?
也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薑洄因溫婉微笑:“既然是李大人都這樣說,本宮可不能讓陛下久等了。”
李允也是個人精,既然薑洄因上道,他也不吝指教:“待會兒陛下若是與殿下論起幾位皇子,殿下萬萬避諱著三殿下些。”
薑洄因輕闔眼目,領受他的好意:“多謝李大人提點。”
在宮中待了幾十年,又伴君十幾載,李允見了形形色色的人,上位者倨傲,下位者諂媚,如薑洄因一樣的女子找不出第二個。
可惜不是男子身。
又幸好她不是皇子,否則陛下哪裡會留她這一命呢?
她這樣恥辱的血脈,作為先太子的獨女,早該隨他一道被焚儘,才能夠抹除先帝的怨恨。
李允停步在殿外,仰頭目送薑洄因踏上重重石階,陷入那扇門中。
“拜見陛下。”薑洄因撩撥開裙擺,對他盈盈一拜。
文成殿內,皇帝正垂目看著名冊,聞聲而答:“長虞,上前來吧。”
薑洄因規規矩矩邁上台子,侍立在皇帝左後側,目不斜視。
靜默幾刻後,皇帝給她賜座,薑洄因謙順地跪坐下來,雙手抱腹,一派再謹小慎微不過的神態。
“彆這麼拘束,長虞。”
薑洄因眼神亮了一瞬,“是,陛下。”
皇帝是有些詫異的,自宸妃被賜死後,薑洄因就再沒有叫過他父皇,即便她本不是他的子嗣,可養育多年的習慣,朝夕之間就轉變了的態度,還是格外傷人。
事實不如他所想,如果薑洄因還是前世被蒙在鼓中的薑洄因,當然會對他敬重有加,哪怕並不得寵,還是會親切地喚他為父。
“陛下傳召長虞是為何事?”
皇帝歎息一回,牽強笑道:“這天是越來越好了,也暖和,合該放下諸多事務,到外頭去、滌蕩身心。”
春燕的啁啾聲猶在耳畔,薑洄因附和:“陛下所言極是,都已經到暮春了。”
皇帝接續開口:“今年春獵一事尚無著落,依你之見,應當如何?”
薑洄因不明其用意,重要的是先摘乾淨自己,“長虞目光短淺,恐不能為陛下分憂。”
皇帝按了按眉心:“無妨,你且直說,你是怎樣考慮的。”
“小六小七年歲不夠,主持要事大抵欠些火候。”薑洄因順理成章地又將重心帶到兩位兄長身上,“大皇兄與二皇兄嚴肅自持、成熟穩重,今年交給他們操辦?”
皇帝隻平靜望看,“繼續。”
薑洄因道:“長虞記得,去年的春獵大皇兄辦得極好,還贏了彩頭,今年的機會不如留給二皇兄,如此,也不會傷了兄長間的和氣。”
二皇子薑長汀生母位分低,他生母死後,就過繼到了淑妃名下教養,從起勢上論,是不如皇長子薑禹賢的,但勝在踏實沉穩,是個爭氣的。
朝堂上儲位之爭愈演愈烈,皇帝自以為正值壯年,遲遲不肯立太子,就是要讓這些皇子收斂分寸。
他還沒老,還不至於短命早死。
皇帝有心讓二人製衡。
這一次春獵,原本就是在薑長汀與薑流雲二人之間糾結,哪成想老三會突發癔症,薑洄因刻意回避了薑流雲的名諱,用薑禹賢與薑長汀作比,順利將名頭推到了薑長汀頭上。
皇帝朗聲道:“長虞所言極是。”
薑洄因方靜下心,隻聽皇帝話鋒一轉:“長虞就沒有想過,你也能與你的皇兄一樣,主持春獵?”
自然想過,她恨不得將他們一個個除之而後快、取而代之。
李允說的好事,就是指春獵?那倒是真的說不清是福是禍,一旦接下這樁事,無疑會被皇帝推上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
薑洄因隻好自貶:“陛下,長虞才疏學陋,又未經大事,區區女兒家,難堪此任。”
皇帝遙想當初,“長佑十二年,朕遣送你去往容國,那時你扮作皇子,就那麼捱過了兩年,她從小將你當作皇子一樣養育,你也是吃了不少苦頭。”到底是寵愛多年的宮妃,皇帝即便賜死了宸妃,仍是會想起那些舊事。
池鳶這輩子,不乏心機、算計、移情彆戀,唯獨沒學會愛屋及烏。
由愛故生恨,由愛故生憂。
透過皇帝那渾濁的目光,薑洄因罕見的發現潛藏其中的無奈、蒼老。
“父皇,兒臣不怨。”薑洄因輕輕吐字。
遲來的一聲親昵,令皇帝開了口:“你說的有理,就將春獵交給長汀去辦吧,不過你年歲也不小了,這一次便幫襯幫襯他,父皇沒那麼固執迂腐,祖宗之法本就是推賢舉能,讓你參與此事,你也彆再推辭。”
薑洄因無疑是恨他的,但皇帝身為君父,在她的人生中長時間缺位,她直麵的傷痛絕大部分不是由他給予的,致使她的情緒無法言明,至少她需要皇帝向她施舍這些機會,由此,她才能一直向上爬。
帝王心術,最重權衡利弊,將一個非嫡非長的公主拖入僵局,攪起渾水,既能緩和兄弟鬩牆,又能夠防止幾人恃寵而驕,留薑洄因一命,就將她當作棋子利用,才不算辜負天子的養育之恩。
“長虞,不要辜負朕的期望。”皇帝憑著她的眉眼,看著她的生身父親。
薑景禎,阿弟,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要殺你。
他坐上這至高帝位,又有誰懂其中的跗骨寒涼。
人人都有苦衷,薑承安身為九五之尊,隻需要以權服人。
薑洄因含笑道:“是,這一次還需讓二皇兄多多指教了。”
“長汀懂事,能體會朕的良苦用心。”
幾個皇子中,當屬薑禹賢和薑長汀最得聖心,薑禹賢身為長子賢名遠揚,薑長汀雖有仿效之嫌,但隻要足夠安分就可以了。
與薑承安又閒談幾句後,薑洄因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