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府外
驚瀾和婠玉扶著薑洄因上車,婠玉嗔道:“殿下,我都說了,不要在裡麵久留。”
薑洄因蹙了蹙眉,“解藥在你手上,不打緊。”
渾身疲軟無力。
她死魚一樣倒在車上,蜷縮在薑無相腳邊,他有點子嫌棄:“弄得滿身是血,臟了我的地方。”
薑洄因闔著眼睛,睫羽輕顫,她迷迷糊糊地扯了扯薑無相的衣擺,咕噥道:“我幫叔父除禍害,叔父不能棄了我……”
“叔父,我雖然臟,但是有用。”
她手上染了太多血,從為質子時開始殺人,重生後構陷、絞殺養母,給表兄下毒,又看著與薑流雲有關的人一個一個死去…
沒有回頭路,當然臟。
她的父親那麼乾淨,卻隻能活在舊臣故人的唏噓中,薑洄因早知,至清至剛無法保全。
血漿染得到處都是,薑洄因怔怔地注視著自己的衣衫和雙手,明明沒有傷到她本身分毫,但她就是覺得痛苦難忍,沾帶的血太多了,就像前世鏽跡橫生的刀切開她的脈搏,流放出殷紅泛黑的毒血……
苦楚從不會因時間而輕易消弭,它不是恩賜,也不是福氣,如果可以,她也多想那一切從未發生,即便沒有得來這重生的機會她也甘心認命。
她的話語小心翼翼,是試探、是請求,薑無相眉心一跳,這個歹毒的孩子,也學會了示弱?
不可否認,他與薑洄因是同一種人,當初願意與她為伍,也有一點憐惜與欣賞,日日臨水自照,他無端生出惻隱之心。
薑無相輕飄飄落下一句:“這時候還是不要昏死過去了。”
她身子滯空,被男人攔腰撈起,也許是清減得硌手,他活像是丟燙手山芋一樣把她推到另一邊的座位上,薑洄因背靠著車壁,倦怠地抬了抬眼瞼,輕輕嗬氣:“謝謝叔父。”
她很客氣,時常把多謝、謝謝、感激不儘這樣的話掛在嘴邊,如果隻是交換,薑洄因不欠他任何東西。
馬蹄踏著月影,富有節律的聲音催人入夢,腦子裡那根緊繃的弦鬆懈後,薑洄因竟毫無防備的在薑無相麵前睡著了。
她睡著的時候,褪去滿身淩冽,毛茸茸的腦袋與狸奴一樣嬌憨,身上還殘留著微弱的曼陀羅的氣味,又穿得一身雪白,逶迤於地的羅裙與白色曼陀羅也無甚差彆,看似聖潔無害,卻是致人麻痹的毒藥。
怎麼能有人像她一樣蠢,以身涉險?
回到公主府已是寅時一刻,彼時月明星稀,鴉雀無聲。
“主上,已經到了。”
薑無相隻是“嗯”了一聲,略有些糾結,要不要喚醒她,又怎樣喚醒她,睡得這麼死,大抵是中毒不淺,沒個一天一夜,哪能提得起精神?
驚瀾又催了催:“主上、殿下,已經到公主府了。”
婠玉正欲靠近簾子叫薑洄因下車,倏地,車簾一掀,薑無相單手攬著她彎腰邁出馬車。
狹促的空間裡,他連身子都站不直,薑洄因半掛在他身上,雙臂軟綿綿的摟著他的脖子,時不時又會滑落,他隻能用空下來的那隻手把她的發髻擋著,踏出車輿後,再把她的手臂扣在自己肩上。
男人高束著的長發一頓一頓地掃過她的手背,朦朧意識中她為了躲避“搔癢”,不安分的又把手拿下去。
薑無相簡直有些惱,驚羽驚瀾侍主多年,都知道他不是什麼耐心、好相與的人。
眼看他就要把人破布一樣往地下丟,薑洄因夢魘附身,忽的開了竅,緊摟住男人的肩頭,抓得他背後的外袍都折出了褶皺。
這是要給他連皮都扒下來一層!
薑洄因貼著他頸邊的脈搏,嘴唇一張一翕,溫熱馥鬱的呼吸揮灑,糾纏著曼陀羅致幻的氣息,迷醉蠱惑,她柔柔囁嚅著:“叔父,我很有用的,我隻是……有一點疼、有一點累……”
她所受的所有委屈都隻能由自己聲張。
那些淒淒慘慘都被一再壓抑,唯有夢中能夠一訴苦水。
薑無相放鬆的手驟然一緊,沒讓婠玉把她扶進公主府,紆尊降貴,親自把人送了進去。
他不由失笑,那一回和他陰陽怪氣、鬥嘴的長虞,告訴他“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這回就大發慈悲,護送她平安。
婠玉連呼吸都收斂幾分,薑洄因也許不清楚,她離國為質的三兩年裡,薑無相是如何往上爬的,做權臣難,成為權臣更難,不雷厲風行、沉冷理智,坐不穩這位置。
尤其是,當今聖上絕非善類,薑無相的地位牢不可破,無非是因為他有用,輕易動不得。
東麵的祁國蠢蠢欲動,薑國敗給容國後,薑洄因作為質子維係表麵的和平,而薑無相則率領南薑鐵騎一次一次護佑關隘,將外敵阻卻在塗川東隅。
婠玉對他是又敬又怕。
最諷刺的是,高坐明堂的天子,不沾風雪、不染血腥,讓自己的幼弟去廝殺捍衛,讓薑景禎的遺孤去獻祭偷生。
這樣的王道,天理何在?
受萬民供奉,自私自利,隻會操弄權術、製衡朝堂,保住薑王室的尊貴。
……
她的寢殿,薑無相本不該入內,隻是細細一想,他身為叔父,不算外男,又有什麼禮節可拘束的。
薑洄因這臟兮兮的一團,他是真不能忍把她放在榻上一走了之,索性讓她靠在桌上,傳喚婠玉:“你替她梳洗更衣。”
“是。”
薑無相頭也不回的離開公主府,重新回到馬車中,身上被薑洄因調製的血漿弄臟,他撐著額角,輕撚血跡,指尖揉散開妖冶豔麗的血花。
那些年在塗川浴血而生的歲月曆曆在目,他格外喜淨,厭惡血氣,也是想擺脫那煉獄一般的舊日。
除了有些臟,薑洄因身上的“血跡”沒有腥氣,也許是乾淨的。
他轉而一笑,對她送的這份厚禮甚是滿意。
薑無相開始設想,薑洄因下一次又要對誰拔刀相向?興許他還能遞一遞刀,既不臟了自己的手,又極有趣,如果長虞有恨,把承安皇兄千刀萬剮,他也樂見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