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洄因有些氣惱,這叔父怎就把她想成那般心思歹毒之人?
天降冤屈。
“叔父,我不過十七歲,能有多少謀算,你厭棄長虞大可直說,何必借著池曄來挖苦我?”隨後轉念一想,她淺茶色瞳眸中蕩過一抹晦澀的笑意,最是磨人,“嘖,叔父不救我,卻為了救池曄大費周折走一遭,也是有心了。”
不近女色,原是為此?
“叔父放心,我不會嫁他為妻的,不可能成為你二人之間的阻隔。”
向來淵默矜冷的薑無相,神色也罕見的出現皴裂,理解了她那番怪笑是因何而起後,登時攢眉蹙額。
薑洄因視而不見,探窗吩咐:“勞駕改道去長虞公主府。”
及至送她回府後,薑無相都板著一張臉,驚羽、驚瀾私語議論,被他罰了笞二十。
命很苦。
分明是長虞公主惹得主上不痛快,遭罪的卻是他們這些做下屬的。
回到公主府後,薑洄因才算是真正卸下一口氣。
二月十五,花朝至。
今年的花朝宴本該由宸妃主持操辦,她既薨逝,這擔子就落到了池賢妃身上。
宴請入宮的都是世家貴女,個個明媚招搖,姿容絕豔,羞煞了滿園姹紫嫣紅。
衣香鬢影間,薑洄因一身典雅素淨,碧落色衣襟交迭,白青色相間的交崳裙與半臂上襦綴著荷葉邊,白曇與鳥雀同繡,生動鮮活,不失妙齡花季的俏麗,而婠玉則穿著她命人趕製的私服,與她一同赴會。
“今日花朝節,你不必如此拘謹。”薑洄因為她簪好翠玉釵環。
婠玉有種強烈的落淚的衝動,自家主出事、古家被連坐三族,滿門抄斬,獨留了她一個活口,世醫之族的嫡女淪為奴仆,賜了墨刑,本該就此謫落泥淖,卻幸得善主,從未加以折辱。
她與她,也許才算是真正的惺惺相惜,是屬於女子間的相互憐憫,非是單純的主仆、醫患。
古婠玉比薑洄因年長三歲,一雙素手救人無數,當年城中對她也是褒貶不一,有人讚她醫心濟世,也有人損她拋頭露麵。直到她的祖父被栽贓陷害後,闔家上下也被一同下獄,而後皇帝又決定將古家女眷發賣,讓良家女淪落風塵。
那時薑洄因方才及笄,與她同在刑場,目睹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
薑洄因眼底的陰鬱傷痛,不比她少,她與她身量相當,輕垂眼眸:‘你想活命嗎?’
那一日的她,在滿場血腥罪孽中,也是一襲青衣,仿若血沼中長出的一樹新葉,予人生機。
古婠玉本是心如死灰,在那一刻卻萌生出了求生欲:‘我想,我活著能救更多人的命!’更想為古家洗清冤屈。
‘嗯,我也想,那你就留在我身邊吧。’薑洄因多年孱弱,也曾聽聞這位醫藥世家的小姐是如何活死人、肉白骨。
她得了古奉禦的真傳,更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讓她再入職為醫官幾乎是不可能的,薑洄因最終隻能以婢女身份將她安置下來,留在公主府。
死罪難免,活罪難逃,古婠玉就此苟活下來,卻被施以黥刑,在額頭一側銘刻罪狀,一個“毒”字昭示著生生世世都要承擔起謀害皇後的罪責。
那個字,很醜,以至於她要蓄留起額發,遮擋墨痕。
婠玉碰了碰那一簇額發,頭微微低垂著,甚是卑微。
薑洄因捧起她的臉,認真告訴:“婠玉,沒事的,你今日這樣打扮也很好看。”
花神祭祀儀式結束後,諸位女眷一道被邀請至花園中。
三位公主,包括四公主薑知鳶、五公主薑洄因、八公主薑微言與池賢妃一同落座上席。
薑微言與薑洄因鄰座,忽的探頭問來:“長虞姐姐,你身邊這個侍女姐姐,我總覺得麵熟。”
她聲音放得再低,還是被薑知鳶聽到,同時也留心起古婠玉,三位公主中,她年歲最長,對舊事也更為熟知。
薑知鳶淡淡瞥去,薑微言識趣地閉了口。
有些事,抬到明麵上來的話,會一發不可收拾。
令人擔憂的事終歸還是來了,婠玉本也是極富盛名的醫女,再度現身於眾目睽睽之下,原本沉迷於猜花名、鬥百草、飛花令的一些貴女漸漸無心遊戲,開始附耳議論。
薑洄因逡巡一周,一位鵝黃色廣袖襦裙的貴女被幾人簇擁著,抽不開身,那個人她是有些印象的,古家還未出事之時,那小姐與婠玉的關係就算不上好。
薑知鳶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提醒她:“那是季相的堂妹季晏歡,也是三皇兄未過門的皇子妃,說起來,就快到他們的婚期了。”
池賢妃突然身體不適,被婢女攙扶走了,留下三個公主撐著場麵。
池賢妃離場後,女眷們再沒那麼拘束,在她們看來,幾位公主年輕貌美,不比宮妃威嚴,更顯平易近人。
春風拂麵,掠過女子的發絲,對眾人溫柔的清風,對婠玉彆有一種殘忍。
額發被吹開後,那個“毒”字暴露在數道視線下,有人頓時噤聲,麵露難色,也有人直言,借機生事。
“早聽聞古婠玉成了奴婢,原來是真的……”
“古家人斬首的斬首,發賣的發賣,為奴的為奴,其實……挺可憐的。”
“可憐什麼?皇後娘娘貴為一國之母,死於古奉禦之手,能有人留下一命都是莫大的天恩!”
“……額頭上黥的字是真難看,也不知道是誰的手筆。”
“……”
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早就分不清是誰在詆毀誰在唏噓。
薑洄因已經冷臉,還有些人仗著自己無甚存在感,肆意討論,尤其是季晏歡身旁的人,十分囂張。
薑微言都聽得皺眉,一臉不滿道:“你們嘰嘰喳喳說什麼呢?好好的花朝宴非要嚼舌根是吧?”
驀地,季晏歡離開人堆,有幾分“畏罪潛逃”的意味。
薑洄因攥握住婠玉的手,給予了幾分慰藉,接著從席位上站起,朝她們走去。
紅顏綠鬢,高門貴女,儘皆默聲。
“諸位不懂口忌?”
被天家公主詰問,她們羞得答不上話來,但又的確瞧不上罪臣之女古婠玉。
薑知鳶唯恐局勢混亂,立即勸阻:“長虞,莫要動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