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的雨,連綿不絕,下了數日,終於有了那麼一絲要停歇的意思。
伴讀居內,依舊是那股刻意維持的、半死不活的暖意。
徐鋒剛剛清理掉身邊大部分紮眼的探子,總算換來片刻安寧。
隻是,這份難得的清淨,注定短暫。
一名低眉順眼、毫不起眼的內侍,悄無聲息地呈上了一封來自北涼的密信。
信封上的火漆印記,是徐家獨有的鷹隼圖樣,透著北地鐵蹄的冷硬。
徐鋒接過信,指尖觸及微涼的信紙。
他揮手屏退了內侍。
展開信紙。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是二姐徐渭熊的親筆。
娟秀之中,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鋒銳,像淬了火的細針,一如其人。
信中內容極短,寥寥數語。
卻讓徐鋒剛剛稍稍鬆弛的心弦,驟然繃緊,
【大姐婚期已定,江南盧氏,數月之後。】
簡簡單單十二個字。
落在徐鋒眼中,壓得他呼吸微微一滯。
他拿著信紙的手,僵在半空,。
窗外,隻偶爾有幾縷慘淡無力的天光,掙紮著穿透雲層,落在庭院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澤。
江南盧家。
旁人或許隻看到一場門當戶對的政治聯姻。
是父親徐驍為了鞏固北涼與江南士族的聯係,在天下這盤大棋上,落下的又一枚冰冷棋子。
那看似風光無限的聯姻背後,埋伏著何等致命的凶險!
大姐徐脂虎。
那個溫柔嫻淑、一心禮佛的長姐。
是他在這個冰冷殘酷的北涼王府中,唯一能感受到幾分真摯暖意的人。
她的善良,她的與世無爭,在這座充斥著權謀算計與鐵血殺戮的王府裡,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卻又如此彌足珍貴。
一想到她即將孤身一人,遠赴千裡之外的江南,踏入那個錦繡繁華卻吃人不吐骨頭的泥潭。
徐鋒的心中,便不受控製地騰起一股難以遏製的暴戾之氣!
阻止?
徐鋒緩緩將信紙合攏,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比誰都清楚,這場婚事,關乎北涼在江南道的整體布局,是父親徐驍深思熟慮、權衡利弊後的決定。
牽一發而動全身,
父親的決定,勢在必行,無法更改。
既然無法阻止……
那便隻能……破局!
在那些陰謀還未完全發動之前,就將它徹底扼殺在搖籃之中!
必須確保大姐此行,
保護徐脂虎。
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仿佛能刺破眼前沉沉的暮氣!
“寒蟬聽令!”
“即刻起,動用江南所有潛伏力量,不惜任何代價,給我查!查清江南盧家!徹徹底底!”
“家族構成、內部派係、財力、私兵、與朝中何人勾結、與江湖哪門哪派有牽連!族中供奉高手名冊,暗樁力量分布!所有的一切!越細越好!越快越好!”
“影閣聽令!”
“即刻抽調最精銳死士,分批潛入江南道!目標:盧家!”
“滲透其內外!建立隱秘據點!繪製詳細地形圖!熟悉所有要道、偏門、密室!建立至少三條備用撤離與聯絡通道!”
“準備好應對一切突發狀況的物資與人手!記住,潛伏為上!但若遇緊急情況,可果斷出手!痕跡必須抹除乾淨!絕不能留下任何指向北涼的線索!”
“魚幼薇!王初冬!”
“你們二人,尤其是王初冬,在江南經營多年,人脈廣布,消息靈通。利用你們各自的渠道,暗中探訪江南道內,是否有與盧家素有嫌隙、或對其野心有所察覺、或對離陽皇室滲透江南不滿的勢力或個人!”
“無論是世家門閥、武林宗門,還是綠林草莽,隻要能用,皆可納入考量!”
“嘗試接觸,試探其立場,評估其價值,給我找出……可以利用的棋子,或者,暫時的盟友!”
一連串冰冷而精準的命令下達完畢。
他緩緩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雙眼,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儘管命令已經發出,儘管他擁有【萬物洞悉】可以解析萬物,【破綻洞察】可以看穿弱點。
但麵對即將到來的江南風雨,他依然感到一種沉甸甸的壓力。
太遠了。
太安城與江南道,相隔何止千裡。
即便有影閣和寒蟬這兩大暗中利器,情報的傳遞、指令的下達、行動的執行,都需要寶貴的時間。
而時間,恰恰是他現在最缺的東西。
盧家的陰謀,究竟是什麼?
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發動?
他開始在腦海中瘋狂推演各種可能性。
【萬物洞悉】的能力並非憑空創造,它需要有“物”可供洞悉。對於遠在千裡之外、尚未發生的陰謀,它的作用有限。
破局的關鍵,或許在於……先發製人?
但,如何在不暴露自身實力、不引起父親徐驍警覺、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精準地破壞盧家的計劃?
尤其,還是在千裡之外遙控指揮。
他現在能依靠的,隻有情報的精準度,時機的把握能力,以及麾下力量不折不扣的執行力。
魚幼薇(薑姒)的西楚遺民身份和暗藏的武力。
王初冬的江南人脈和過人智謀。
寒蟬無孔不入的情報滲透。
影閣冷酷高效的武力執行。
這些都是他手中可以動用的牌。
他想起了王初冬之前的分析。
那麼,江南盧家的這場聯姻,以及背後可能隱藏的陰謀,是否也與離陽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甚至……盧家本身,就是離陽皇室安插在江南腹地,用來對付北涼,乃至對付他徐鋒的,另一枚重要棋子?
若真是如此……
那這場針對大姐的危機,就不僅僅是盧家一個地方士族的貪婪或算計,而是離陽朝廷針對北涼、乃至直接針對他徐鋒的,又一輪精心策劃的攻勢!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
夜色已深,露出了一角慘白而冰冷的月亮,給濕漉漉的大地鋪上了一層清冷的銀輝。
空氣中依然彌漫著雨後的濕寒氣息,帶著一絲深入骨髓的料峭寒意。
伴讀居內,燈火搖曳。
徐鋒的身影,被拉長,映在窗紙上,依舊顯得那般瘦削而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他深吸一口氣,感受著夜風帶來的寒意,那寒意似乎能讓他更加清醒。
“來人。”
他輕聲喚道,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病後沙啞,一如既往的虛弱無力。
門外,侍女玉奴應聲而入,腳步輕柔,姿態恭順:“公子,有何吩咐?”
徐鋒轉過身,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蒼白而帶著幾分慵懶倦怠的表情,隻是那雙深邃眼眸的底處,一抹冰冷刺骨的銳利,尚未完全褪去。
“夜深了,有些乏了。”他輕咳一聲,指了指桌上攤開的書卷,“這些……明日再看吧。”
玉奴上前,小心翼翼地收拾著書卷,目光不經意地滑過徐鋒蒼白的臉頰。
她總覺得,這位來自北涼的三公子,病是真的,那份虛弱也是真的。
但偶爾,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東西,卻絕不像一個久病纏身、隻能認命的質子該有的……
那是一種讓人心悸的……深沉。
徐鋒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卻毫不在意。
身邊的監視,永遠不會徹底消失,隻會以更隱蔽的方式存在。
他早已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