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騫麵露狂喜。
這是什麼意思?
對麵不要金銀財寶,要回家?
何以為家?這些人屬於秦時遺民,塞北者從軍多以隴右、雁北居多。
而這些人擁有一口流利的關中口音,幾乎與此時的中原官話無異,隻是個彆字句發音略帶一些變化。
他們回家,和自己回長安麵見天子不是殊途同歸?
不過很快,張騫便回過味兒來。
歸家之途不難,難的是他們秦時遺民的身份,沒有大漢的戶籍、通關路引,入關就是一大難題。
至於這一身鎧甲,不穿如何能應對一路上的艱難險阻,你穿了吧,君可知景帝時期平定七國之亂的周亞夫是怎麼死的嗎?
出使前,聽說天子啟用了一名嚴苛的法家張湯任長安令,這位的風評可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對象。
張騫還未回話,四周刀兵出鞘之聲四起。
趙德邦陰沉著臉走上前來,冷冷的盯著孟煥,聲音沙啞的問道:“首領,你想回家?哪個家?鹹陽還是長安?”
“大秦已經沒有了,多少年了?我猶記得先父所述的始皇盛世,逾今已有百年,三代已逝,曾經的家如今不知已經成為了誰家的新址,你尋的是什麼家?”
張騫驚恐,急忙跑到孟煥等人身後,心中惴惴不安的看著三方人馬對峙,生怕自己的到來,讓這一支孤懸沙海的‘同胞’們,發生親者痛的慘劇。
“你說得對,我也不知道何以為家。但是我知道,父親和阿耶都想要回家,落葉歸根,故土難離。我不僅要自己回家,還要帶著寨中一千多塊銅牌,一起回家。”
“這是我父親和阿耶的遺願,也是寨中諸多長輩的願望,我想回家,看看阿耶嘴中遼闊的大河,風光秀麗的太華山,他們告訴我,中原沒有沙漠和戈壁,到處都是青山綠水,我想去看看,印證阿耶話中的故鄉。”
“我雖年幼,可也知詩書禮易,柿子,你還記得我們阿耶和叔伯們常唱的歌謠嗎?”
唐柿愣神,望著目光灼灼的兄長,嘴角有些囁嚅,詩經中的《東山》,從小聽到大如何能忘?於是低聲吟唱著。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製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
吟唱聲先是一聲響起,隨後便是數人跟唱,最後四周出現影影綽綽的身影,這些儘是營寨中年長的白發老者。
歌聲響徹荒涼的戈壁,訴說著離家者的苦難。
雖無初代玄甲背井離鄉的悲痛,可他們也算是在自己長輩耳濡目染下,對故鄉了解最深的人。
聲音漸漸擴大,就連張騫忍不住沉吟起來,回想草原十年飲冰,卻難涼熱血的經曆,家中老母不知是否安好,陛下高坐未央宮,不知道是否還記得他張騫,當他是叛國,還是已經客死他鄉。
歸鄉雖然情怯,可物是人非的恐懼,也能叫人惶惶不安。
趙德邦眼中噙淚,不過還是兀自咬牙,刀指孟煥問曰:“爾等為漢,尚可歸鄉,我等已然形似胡人、番邦,如何歸鄉?與其遭受那些漢人異樣的眼光與侮辱,我等還不如留在這蠻荒之地,也好過窩囊的活過一生!”
是啊,歸漢的漢人都會遭受白眼,更何況他們還頂著一副番邦異域風情的樣貌。
所以孟煥也能理解他們的難處,明白他的擔憂。
麵對刀劍的指向,孟煥沒有退卻,迎身抱住了渾身僵硬的趙德邦,用血肉之軀逐漸溫暖他一同長大的好兄弟。
“德邦,你的漢名還是我建議取的,德殷先人,勿忘故邦,你是我的兄弟,這一點從來都毋庸置疑,我向你保證,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如果大漢的皇帝不認同你們,就算豁出這條性命,兄弟也會帶著你們回來,但是你要知道,皇帝不認,那是皇帝的事情,我們自己是否認可身上流淌的血脈,這一點遠比外人的認同更加重要。”
“相信我,我們是兄弟,還記得我從小說的話嗎?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煥弟如今需要你的幫助,把這些長者們的銅牌,一同送歸故裡,落葉歸根!”
哐當聲響起,這一批形態各異的玄甲兒郎們手中刀劍紛紛跌落,忍不住捧著臉大哭起來。
“我也不想長成這樣,我明明是諸夏子,為何要讓我頂著這樣一幅異於常人的麵孔?煥哥兒,我怕,我害怕自己回到了那個夢中的故鄉,他們不認我,他們罵我是蠻夷,我也想回家,但是我很怕。”
“不要怕,我的好兄弟們,隻要我們自己認同,就算是千夫所指,我們的身體裡流淌的是血脈也從不容外人質疑。我們與現在那些漢人無異,割開之後流著同樣鮮豔的血液,此份熱忱,滿腔熱血,皇天後土認,列祖列宗也認。若是有人質疑,那麼……我們手中的刀劍,不認!”
一時間,營寨內充斥著對離家萬裡的悲情,還有那一份回歸之路的期許。
張騫也重重的鬆了一口氣,同時望向孟煥的眼神裡充滿著好奇與欣賞。
安撫過幾位兄弟的情緒之後,孟煥回頭,對著這位大漢使臣說道。
“聽說使者要去大月氏?”
“正是,此乃天子之命。”
“我不建議你去,如今的大月氏已經遠遠不是十年前,那個敢與匈奴叫板的月氏帝國,自從上一任月氏王被軍臣單於殺死,將頭骨製成了酒器,這位昔日的西域霸主西遷數百裡,分裂為大小月氏兩個國家,大月氏在新的膏腴之地上安享太平,早已不複過往的雄心壯誌。”
“不如,咱們直接回轉長安?你想要的西域情報我有,更西之地的身毒,乃至於安息、羅馬,我都知道,孟煥能為漢天子獻上一份大禮。”
張騫茫然,客居草原王庭十載,身毒之名,他也算是有所耳聞,可是安息、羅馬是什麼?難道在身毒以西還有更遙遠的國度嗎?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有這樣一位西域通,張大使心裡也有更多的底氣,他的確很想回家,可張大使是個老實人,陛下的命令是讓他出使大月氏,不是帶著一個西域本地通回轉長安。
於情於理,他都需要完成這一次出使之旅,將大漢的威嚴播撒西域,為大漢爭取聯合攻擊匈奴更多的盟友。
眼見張騫拒絕,孟煥也不懊惱,若是這種提議能被采納,這反倒是讓他對這位華夏曆史第一使臣看輕不少。
他們身為歸漢之人,話語權自然與使臣難以同日而語,走一圈西域勢在必行。
否則,如何能讓漢天子對西域產生濃厚的興趣?如果耽誤了後續的一係列收複河西走廊的軍事行動,導致河西走廊失去自古以來的宣稱,那他孟煥可就真要成為千古罪人。
這可是絲綢之路啊,奠定漢唐盛世的基石之路。
“對了,孟將軍,騫有一事不明,其實如果你們真的想要歸漢,從北地郡,聯絡上程不識將軍,其實也是能夠走通歸化之路,緣何非要等到此時才想要歸家?”
孟煥聞言露出笑顏,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枚油亮發光的銅牌,上書小篆:郿縣、百裡氏、孟菽。
“煥說過,有一份大禮獻與天子,此行除了歸家,便是用此禮與天子叩請隆恩!”
“請漢天子為將軍蒙恬平冤正名,為塞北秦軍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