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前站在簡陋的循環回路旁,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搖動著手搖泵的把手。混合了神秘粉末的煤油在幾根舊油管和軟管裡緩緩流動,發出“咕嚕咕嚕”的輕響。手臂已經有些酸脹,但他眼神專注,動作沒有絲毫變形。
王德發蹲在發動機旁,目光緊緊盯著那根連接噴油泵的回油管。
張德彪和他的跟班則站在更遠處的田埂邊緣,似乎想保持距離,又忍不住伸長脖子觀望。張德彪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仿佛在欣賞一場注定失敗的鬨劇。在他看來,這種“土法煉鋼”式的修理,簡直是對現代工業技術的侮辱。
十幾分鐘,在焦灼的等待中,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差不多了。”李向前停下了搖動,聲音略帶沙啞。他擰開回路的最低點,一股渾濁的黑色液體緩緩流出,注入旁邊一個破舊的搪瓷盆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盆廢液上。
“有東西出來了!”一個眼尖的年輕社員低呼一聲。
王德發湊近了些,仔細看了看,又用手指撚起一點盆底的沉澱物,在指尖搓了搓,感受著那細微的顆粒感。他沒有說話,但緊鎖的眉頭似乎鬆動了一絲。雖然不明白原理,但事實擺在眼前,李向前搞的這“特殊清洗劑”,確實從噴油泵裡洗出了一些臟東西。
這至少說明,不是完全在做無用功。
接下來,才是真正挑戰認知的步驟。
李向前從工具箱裡拿出一個醫用玻璃注射器——針頭粗大,像是獸醫用的那種,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他又打開那個裝著暗灰色粘稠物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吸取了少量“特製潤滑脂”。
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李向前走到噴油泵旁,擰開某個檢修螺絲孔,將注射器的針頭探了進去,極其緩慢而穩定地,將那暗灰色的潤滑脂注入了柱塞活動的區域。
“好了。”李向前拔出注射器,重新擰緊螺絲,又用棉紗仔細擦掉溢出的少許油脂。他再次檢查了一遍所有的油管接頭,確保沒有鬆動和遺漏。
做完這一切,他轉過身,迎上王德發詢問的目光,用力點了點頭:“王師傅,接好油路,試試吧!”
最後一道工序,將噴油泵的出油管重新連接到噴油嘴。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越來越大的雨聲,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王德發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他走到拖拉機頭前,握住了那根冰冷粗糙的啟動搖把。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將搖把插入啟動軸,然後用儘全身的力氣,快速轉動起來!
“吭哧……吭哧……吭哧……”
圍觀的社員們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瞬間又沉了下去。不少人發出了失望的歎息聲。
“唉,我就說嘛……”張德彪的聲音不大,但在這壓抑的寂靜中卻格外清晰,帶著一絲果然如此的冷笑,“精密儀器,哪是這麼瞎搞就能修好的?浪費時間!”
王德發的動作慢了下來,額頭上青筋暴起,顯然已經用儘了力氣,但發動機依然毫無反應。他的眼中也掠過一絲黯然。難道……真的不行?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希望渺茫,王德發也快要泄氣的時候,一直站在旁邊,閉目仿佛在感知著什麼的李向前,猛地睜開了眼睛,厲聲喊道:
“王師傅!加大油門!再來一次!快!”
王德發幾乎是下意識地,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指令驅動,左手猛地將油門推杆推到了最大位置!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再次瘋狂轉動!
“吭哧……吭哧……吭哧……”
發動機的喘息聲似乎更響了一些,但依舊沒有點火。
就在這時——
“噗!”
一聲沉悶的爆響,如同一個巨大的悶屁,從排氣管噴出!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噗!噗!”
伴隨著這兩聲爆響,一股濃烈的、嗆人的黑煙猛地從排氣管噴湧而出,像一條掙脫束縛的黑龍!
下一秒!
“咚!咚!咚!咚!咚!咚!……”
“動了!動了!拖拉機響了!”
“老天爺啊!真的修好了!真的修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地保住了!”
趙隊長激動得渾身顫抖,眼眶瞬間就紅了,也顧不上滿身的泥水和油汙,一把衝上去,緊緊抱住了同樣愣在原地的王德發,又轉過身,狠狠地拍著李向前的肩膀,語無倫次地喊著:“好!好!太好了!向前!王師傅!你們……你們真是救了我們全隊啊!”
幾個上了年紀的老社員,激動得抹起了眼淚。年輕的社員們則興奮地又蹦又跳,互相拍打著肩膀,臉上的笑容比雨後的陽光還要燦爛!
遠處的張德彪和他那幾個跟班,臉上的冷笑和譏誚徹底僵住了
這……這怎麼可能?!
“動了!真的動了!”
“老天爺開眼!趙隊長,快!快讓人把犁掛上!趁著雨小點,能耙一點是一點!”
“對對對!趕緊的!彆耽誤工夫!”
紅旗生產隊的社員們像是打了雞血,剛才還愁眉苦臉的一群人,瞬間爆發出驚人的活力。離得近的幾個壯勞力,手腳麻利地衝過去,七手八腳地開始往拖拉機後麵掛接耙地的農具。
拖拉機手跳上駕駛座,熟練地掛擋、鬆離合,在一陣輕微的抖動後,這台剛剛從“鬼門關”被拉回來的“工農12型”,拖拽著沉重的鐵耙,重新駛向了的田野。
直到拖拉機的身影消失在田埂的拐角,趙隊長才鬆了一口氣,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轉過身,看著站在雨中,同樣被淋得像落湯雞的王德發和李向前,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
“王師傅!小李師傅!”趙隊長幾步衝過來,猛地抓住兩人的胳膊,用力搖晃著:“你們……你們真是我們紅旗生產隊的救命恩人啊!這份恩情,我們……我們全隊上下,沒齒難忘!”
王德發被他搖得有些站不穩,臉上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擺擺手:“趙隊長,言重了,言重了。我們是開修理鋪的,修機器是本分。”
“不!這不一樣!”趙隊長猛地搖頭,語氣斬釘截鐵,“這哪裡是普通的修理?這是救命!是雪中送炭!彆人不敢接、不願接的活,你們接了!彆人修不好的機器,你們硬是給救活了!這份擔當,這份技術,我們服!徹底服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油布小心包裹著的布包,打開來,裡麵是厚厚一遝用麻繩捆著的鈔票。
“王師傅,小李師傅,這是說好的修理費。”趙隊長不由分說地將錢塞到王德發手裡,“您點點,隻多不少!我知道這錢買不來你們這份情義,但這是我們全隊的一點心意,您務必收下!”
王德發掂量了一下那遝錢的厚度,眉頭微皺,剛想推辭,就被趙隊長按住了手。
“王師傅,您就彆推了!跟這幾百畝地的收成比,這點錢算什麼?要是今天這拖拉機修不好,我們損失的可就不是這點錢了!”趙隊長的態度異常堅決,“而且,這事兒還沒完!”
他轉頭對著身後幾個同樣激動不已的社員喊道:“去!把咱們準備好的東西,都給王師傅和小李師傅裝上!快去!”
“欸!好嘞!”幾個社員應聲而去,很快就抬著、扛著東西回來了。
幾隻鼓鼓囊囊的麻袋,裡麵裝著剛脫粒不久的新麥子和飽滿的玉米粒;兩個大竹筐,一個裝滿了帶著泥土氣息的新鮮蔬菜,水靈靈的黃瓜、頂花帶刺的西紅柿、碧綠的青椒;另一個筐裡則鋪著厚厚的稻草,上麵整整齊齊碼放著幾十個雞蛋,個頭勻稱。
最讓王德發和李向前驚訝的是,一個社員還提溜著一塊用草繩捆著的,足有三四斤重的五花肉,以及幾張嶄新的、印著紅色圖案的票證——豬肉票!
在這個年代,糧食和蔬菜雖然也珍貴,但豬肉和肉票,那絕對是硬通貨中的硬通貨,尋常人家逢年過節才能沾點葷腥。紅旗生產隊這次是真的下了血本,表達著最淳樸也最實在的謝意。
“趙隊長,這……這太多了!我們不能要!”王德發連連擺手,錢收了已經是破例,再拿這麼多東西,實在過意不去。
“拿著!必須拿著!”趙隊長眼睛一瞪,不容置疑,“這是我們社員們的一點心意!你們救了我們的命根子,我們不表示表示,心裡過意不去!你們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們紅旗生產隊!”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了。
李向前看著那些堆在麵前的糧食、蔬菜、雞蛋,還有那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以及那幾張薄薄卻分量十足的肉票,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這就是這個時代農民的淳樸和實在。你幫了他們,他們就會拿出自己最好的東西來感謝你,不摻任何虛假。這種真摯的情感,比單純的金錢交易,更能觸動人心。
他走上前,拍了拍趙隊長的胳膊,語氣誠懇:“趙隊長,大家的心意我們領了。錢我們收下,但這些東西……這樣吧,肉和肉票我們收下,糧食和蔬菜雞蛋,我們象征性地收一些,剩下的你們還是留著自己吃吧,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
趙隊長還要堅持,李向前笑道:“以後隊裡有什麼機器壞了,招呼一聲,保證隨叫隨到。咱們這交情,不在這一時半會兒,也不在這些東西上,您說對吧?”
李向前的話說得敞亮,既給了對方麵子,也表明了態度。趙隊長聽了,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用力拍了拍李向前的肩膀:“好!小李師傅這話敞亮!說得對!咱們這交情,以後長著呢!”
最終,在一番推讓後,王德發和李向前收下了修理費、豬肉、肉票,以及部分糧食蔬菜和雞蛋。社員們熱情地幫他們把東西裝上王德發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後座和車把上都掛滿了東西,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