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一定會,驅逐他們。”李世民很確定這一點。
嬴政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語出驚人的孩子,沉聲道:“何以見得?”
“羲和殿裡,儘是楚人。”李世民自信地回答。
華陽太後是楚國公主,羋夫人還是楚國公主,這一代一代的,楚國的勢力在秦國紮根紮得未免也太深了。
李世民很早就從口音和宮人們的閒談裡聽出來,羋夫人住的羲和殿裡有很多楚人,尤其是貼身的宮女乳母等,都是羋夫人的陪嫁。
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對羋夫人來說,當然是自己人用著順手,照顧孩子放心,但對秦王來說,則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李世民隻需要稍稍換位思考,把自己代入到秦王的位置和角度,就能立刻得出結論,——這宮裡的楚人太多了。
秦楚之間,可不是什麼親密無間的兄弟聯盟,就算是,親兄弟之間也照樣會反目成仇,不死不休呢。何況兩個國家?
若是秦國與楚國打起來,這羲和殿裡那麼多楚國來的人,難道全都很乾淨,很向著秦國嗎?
怎麼可能呢?
隻要楚國的使者有心勾連,那這羲和殿簡直就是一個四處漏風的破筐子,什麼情報都能流出去。
而且秦王還得考慮到長子的教育問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整天跟一幫楚人混在一起,難保日後會長成什麼樣,萬一將來秦國的繼承人過於親近楚國、通敵賣國可就糟糕了。
“儘是楚人……”嬴政意味深長地重複了這幾個字,凝視著他家幼崽,油然升起一種古怪的、和心腹討論正事的感覺,忽略這孩子斷斷續續的語句,居然一點問題都沒有。
和一歲小孩討論國事,說出去誰信哪?
是這孩子有問題,還是他有問題?
“那你算是楚人嗎?”秦王低聲。
“當然不算,我跟你姓。”幼崽脫口而出,不僅十分理直氣壯,還瞅了一眼問問題的嬴政,臉上明晃晃地寫著“這種問題有什麼好問的?不是明擺著的嗎?”
嬴政頗覺荒謬,竟順著這個話頭和孩子敘話。
“所以你隻是反對杖責?”
“嗯嗯,我知道,你遲早會,趕走他們。”李世民心裡早就有數了。不是這一次,也會是下一次。隨便找個由頭,隻要合乎情理,能讓華陽太後和羋夫人接受,不顯得太過分就行。
嬴政詭異地沉默了兩息。
“怎麼了?”他懷裡的寶寶仰著臉,天真無辜地反問。
“你……”嬴政遲疑著,“你不會是故意跑出去,為了配合我行事吧?”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很離譜,但卻又很有可能。
“對呀。”牙都沒長全的寶寶笑起來,眉眼彎彎,宛如掛在枝頭的新月,可愛得觸手可及。
秦王的目光飄忽了一下,忍不住開始思考和回想,自己幼年時期是什麼樣子的,有沒有聰明到這種難以置信的程度?
這對嗎?
這不對吧?
就算這宮裡現在沒有第二個孩子來做比較,但是一歲的孩子應該是什麼樣,大家或多或少心裡是有數的吧?
這個年紀,還有大把小孩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呢!
這件事看似到此為止了,因為玩忽職守而導致長公子失蹤,羲和殿裡換了一大批宮人,原先羋夫人從楚國帶來的陪嫁侍女乳母等人,都被遣散回楚。
當然,因公子說情,並沒有受到杖責,還得到了一筆遣送費,倒也不算太糟糕。
羋夫人不是很高興,但也沒有多說什麼,隻默默看著陪伴自己多年的侍女結伴而去,在宮門口垂淚而已。
幼崽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往裡麵走,安慰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塞翁?”羋夫人不解。
李世民一愣,一邊回憶,一邊和她講起了邊塞老人丟馬、得馬、兒子騎馬摔瘸了,卻因禍得福,避免了死於戰爭的故事。
他的音色很清脆,但是奶呼呼的,一句話常常要斷成兩半才能完整說出來,時不時還要停頓一下,吸一口氣,歇一歇,才能繼續往下說。
可他講故事時神采飛揚,還喜歡比劃各種手勢,聽得人目不轉睛,不自覺地就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這個故事很有趣,禍福相依,他們離秦回楚,或許也是件好事。”羋夫人呆坐了一會,喃喃自語。
幼崽努力伸著胳膊,用小手給她擦眼淚。羋夫人漸漸收拾心情,穿針引線,做起嬰兒的小衣服來。
她不算是個很有政治智慧的人,隻知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如今是秦王宮的夫人,就算為了自己和孩子們的未來著想,也不能為這些舊人得罪秦王。——那很不明智。
她畢竟有長子在手,這孩子活潑開朗又懂事,還會安慰她這個做母親的,那為了孩子受點委屈,又算什麼呢?
更何況……
羋夫人把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儘量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不要一味傷感。——那對肚子裡的孩子不好。
“這故事又是哪裡聽來的?”低沉冷冽的聲音如北風蕭蕭,帶著玄英的寒氣,自外麵走進來時,令這暖融融的宮室溫度驟降,從視覺和體感上就覺得有點冷了。
李世民瞅著秦王玄色的衣袍,暗自嘀咕:所以說他真的很不喜歡這個顏色,大冬天的,光看著這黑漆漆的色調,就覺得好冷好沉肅啊,再加上嬴政這個人,靜若深淵,年紀輕輕的就跟七老八十似的,看秦王一眼就覺得透心涼。
還好他天生是個小火爐,不怕冷,不然誰樂意往秦王邊上湊,凍死了好吧?
“阿父!”杏色衣衫的寶寶愉快地跑過去,撲進嬴政懷——哦,撲不進,太矮了,隻能抱住他的腿,連腰都夠不著。
但不妨礙幼崽露出大大的笑容,正好露出幾顆整齊的小米牙,唇紅齒白,一身溫暖乾淨的奶香味,讓人越看越順眼。
哪怕是嬴政,都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鬼使神差地就把孩子抱起來,抱完了才想起來接著問:“故事哪裡聽來的,嗯?”
他沒有發現自己的語氣柔和了些,一開口就緩慢了許多,垂眸專心地看著孩子,聽他的回答。
“忘記了。”李世民坦坦蕩蕩地說。
嬴政看著他,他也看著嬴政,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陣子,秦王隻能把這個話題揭過去。
不然怎麼辦?孩子都說他忘記了,難道能把他拎起來頭朝下晃晃,看他能不能晃出點記憶來?
“寡人欲帶他出門,你可要備些什麼?”秦王對羋夫人簡單交代了一句,就準備把娃帶走。
他從來沒帶過孩子,突然來這麼一茬,倒把羋夫人唬了一跳。
“王上要把孩子帶到哪兒去?”
“隨便走走而已。”秦王避重就輕。
“那乳母……”羋夫人剛說了一半,李世民就搶白道,“我已經,不吃奶了!”
他也是有羞恥心的好不好?能自己捧住碗、捏得住勺子的時候,他就死活不肯吃乳母的奶了,隻是羋夫人總覺得羊奶不如人乳有營養,老是變著法地想哄他吃,也常常會讓乳母擠奶到碗裡,騙他說是羊奶……
次數多了,他甚至能光靠聞就聞出區彆來,不肯就範。
羋夫人仍不死心,母子二人每天都在喂奶這件事上鬥智鬥勇。
對此秦王的看法是:管他吃什麼,餓不死就行。
當然他沒說的那麼直白,當著孩子母親的麵,稍微委婉了點:“蛋羹可食否?”
“可以的,我問過乳母與醫官,軟爛溫和的食物都是可食的。”羋夫人淺淺一笑,怕秦王不會帶孩子——這是肯定的,還細細舉了些例子,譬如米粥、肉沫、菜湯之類。
秦王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抱著孩子就往外走,羋夫人連忙遞了個銀藍的貂皮鬥篷過去:“王上,外麵冷,小心孩子凍著……”
秦王摸了摸孩子的手,又熱又軟,體溫比他自己高多了,再順著後頸的衣領伸進去摸摸,甚至有點濕潤的汗意。
“涼!”幼崽被他的手冰得一激靈,不由控訴道。
“是你太熱了。”秦王麵無表情地甩鍋。
說這話的時候,他修長的手指帶著絲絲涼意,就貼在孩子脖頸處,觸手猶如暖玉,任由小崽子指控,還過分地摸了一把孩子的後背。
嗯,真的很暖手。
“王上!”羋夫人看到了,不讚同地喚他。
秦王恍若無事發生,淡定地把手從娃衣服裡抽出來,疑問道:“他並不畏寒。”
“幼子嬌弱,豈能不小心照料?若是感染風寒,可麻煩得緊。”羋夫人搖搖頭,執意把鬥篷給孩子披上。
嬌弱?就他?秦王低頭看看和“嬌弱”兩個字一點也不相乾的李世民,不置可否。
“何時回來?”羋夫人不放心地問。
“黃昏之前。”秦王道。
“莫忘了給孩子喂食。”
“嗯。”
成功從孩子母親手裡把娃帶走的秦王,不久就上了一輛馬車,在轔轔蕭蕭的動靜裡走了半晌。
李世民在馬車裡悠悠蕩蕩,本來還記掛著趙姬的事,琢磨何時說出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蜷縮在秦王懷抱的鬥篷裡,呼呼大睡。
一覺睡醒,馬車還沒有停。他迷迷糊糊中,差點以為自己隻是打了個小盹,根本沒有睡很久。
“還沒到嗎?”他揉揉眼睛。
“快了。”
“你要去哪裡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世民從秦王懷裡探出半個身子,掀開車窗半透的煙紫帷裳,好奇地張望。
灰撲撲的道路和人群映入他的眼簾。
不知道為什麼,他腦子裡蹦出來的第一個字就是“窮”,緊接著是一種模糊不清的對比出來的感知。
好窮啊,感覺比他的……要窮多了。
比他的什麼來著?
李世民想不起來了,但對這時代的芸芸眾生油然生起了一種憐憫之心。
秦王伸手護了一下,以防他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魚兒從懷裡溜出去。
“到了。”
馬車停在一個酒肆的附近,卻並不再上前,而是隔了一段距離。
“蒙毅。”秦王喚了個挺拔的少年過來,把孩子交到他手裡。
“嗯?”李世民茫茫然地回望,不明白他要乾什麼。
秦王專程出宮一趟,肯定是有目的的吧?他可不是貪圖享樂那種人。
“去吧。”秦王放開了手。
“唯。”蒙毅抱著孩子離開馬車,逐漸走遠。
“誒?”李世民一驚,忽然有點慌張起來。
不是,你要乾什麼,你跟我說一下,好讓我心裡有個底,忽然搞這麼一出真的好像扔孩子啊!
不會真的要丟孩子吧?
不能吧?
所以秦王到底想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