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明。
碧桃提著一隻紫檀木的食盒,才剛邁過月洞門,就有道青色的影子不知道打哪兒鑽出來,慌裡慌張地撞到了她身上。
碧桃叫她這麼一碰,手肘磕在牆上,一陣酥麻,而後痛楚才細細地冒了出來。
她吸一口氣,定睛一瞧,忍著火道:“雁紅,你怎麼搞得?有鬼在追你嗎,跑這麼快!”
雁紅名字裡雖有個“紅”字,臉上卻透著青,這會兒叫碧桃訓了一句,她反倒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碧桃姐姐。”她單薄的身子還在顫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什麼都沒瞧見呢,就趕忙轉頭回來了。
雁紅顫聲道:“後園那口井那兒有人在哭,就是昨天晚上,我聽得真真的!芳草就死在那口井裡——”
這話還沒說完,碧桃就揪住了她的耳朵!
雁紅痛呼一聲:“姐姐!”
碧桃青著臉,扯著雁紅往邊上避了避,見四處無人,還是再三壓低了聲音,恨恨地道:“夫人發了話,家裡邊有敢議論這事兒的,一蓋拖出去打死,前些天才打死了三個——你不想活了,我還想呢!”
雁紅想到近日所見所聞,眼底閃過一抹悚然,不由得打個冷顫:“可是……”
碧桃果斷道:“沒有可是!”
雁紅咬緊了自己的嘴唇,終於哽咽著應了聲:“是。”
回過神來,又問碧桃:“姐姐大清早往哪裡去?”
碧桃就打開紫檀食盒的蓋子,叫她看裡邊的湯盅:“夫人牽掛著九九娘子,差我去給她送一盞當歸雞湯。”
給九九娘子的啊……
雁紅臉上的神色動了一下,略有些嘲弄地道:“九九娘子既不是萬家的骨肉,又天生癡愚,夫人還這樣善待她,還真是宅心仁厚。”
碧桃低聲告誡她:“這話不是我們能說的,你嘴上小心些。”
雁紅不無戚然地說了一句:“知道了。”
……
遠香堂。
於媽媽掀開簾子從外邊進去,就嗅到一股淡淡的藥氣,混雜著些許油脂的香味,尚且沒有融入到內室的熏香中去。
她心有所覺,放輕腳步往裡邊走。
小丫鬟喜兒在外間打瞌睡,見到她吃了一驚,趕忙捂著喉嚨咳嗽幾聲,提醒裡頭的人來人了。
於媽媽瞥了她一眼,快步進去,就見裡頭綠竹和木棉兩個丫鬟正分盅呢,一盞當歸雞湯隻留下一茶碗,剩下的都給勻出來了。
這會兒看她過來,兩人臉上都有些訕訕的。
到底是綠竹機靈,先捧了一盞送過來,笑盈盈道:“專程給媽媽留的,您老好歹來嘗一口……”
這話都沒說完,於媽媽指節曲起,在她額上狠敲了一下:“混賬東西!”
綠竹腦門兒挨了一下,隨之一偏,手裡邊那盞當歸雞湯撒出來,燙得她“哎喲”一聲叫!
於媽媽餘怒未消:“娘子好性子,倒是縱得你們愈發乖張了!夫人送了湯食過來,竟叫娘子吃你們剩下的!”
綠竹細嫩的手指僵僵的痛,眼眶裡蘊著淚,小聲辯駁道:“她又不知道……”
於媽媽冷笑一聲:“隻恨我還不聾不瞎,能攔著你們,是不是?”
叫木棉:“把剩下的那盞給娘子端過去,回來之後,你們三個都給我去外邊跪上兩刻鐘清醒清醒!”
這“三個”,說得就是綠竹、木棉,外加放風的喜兒了。
綠竹是家生子,爹還是前院的管事,被養得有些驕縱,日前被調到遠香堂來侍奉九九娘子,心裡邊便是老大的不情願。
要換成旁人敢這麼對她,她早就鬨起來了,偏於媽媽是自家相公的親信,她雖覺委屈,但也不敢吭聲。
……
木棉端著托盤進去的時候,九九還坐在梳妝台前。
她身形看起來有些單薄,兩肩瘦弱,個子不高,穿著白色中衣,腳下是一雙便鞋,發絲烏黑濃密,溫馴地披散在肩後。
往鏡子裡瞧,那張臉孔卻是秀麗非凡,瓜子臉兒,桃花腮,眼含秋水,隻是看起來呆呆的,缺了幾分靈動。
夫人院裡的碧桃送當歸雞湯過來的時候,綠竹和木棉正在給她梳頭,知道有可打牙祭的東西,就吩咐她:“在這兒坐著彆動。”
九九很聽話地應了。
她們走的時候九九是什麼樣子,現在就還是什麼樣子。
木棉到遠香堂隻有一個多月,但也習慣了她這副溫馴的做派,剛剛才因為一點芝麻大小的事兒給於媽媽訓了,她心裡邊還不痛快呢!
這盛夏的天,外邊多熱呀!
在又硬又燙的石板路上跪兩刻鐘,弄不好皮都得曬破!
屋裡沒有彆人,木棉也懶得惺惺作態,端著托盤一路走到梳妝台前,先把托盤擱下,末了又將湯盅重重地擱到九九麵前去。
“喝吧,”她沒好氣地道:“這可是夫人專程讓人給你送過來的呢!”
九九轉過臉來,目光懵懂,怯怯的,有點討好地朝她笑。
木棉見狀,心裡邊又有些不是滋味,好像毫無緣由地踢了一隻不會傷人的溫馴小羊似的。
她忍不住歎了口氣,語氣柔和了一點:“喝吧。”
……
雖然是盛夏時節,但好在這會兒時間還早,太陽才剛出來,算是一天當中比較涼爽的時候了。
木棉跟喜兒跪在石磚路上,聽綠竹壓低了嗓子,憤憤不平道:“真是小題大做,難不成她就沒動過那傻子的東西?裝什麼正經人!”
木棉不作聲,喜兒也像是鋸了嘴的葫蘆。
綠竹的聲氣就變了。
她的憤怒裡其實也夾雜著恐懼:“這事兒不會叫相公知道吧?聽說之前伺候九九娘子的那幾個丫鬟,都給攆出去了……”
木棉跟喜兒仍舊不語。
綠竹見無人應答,心下鬱氣更盛,不由得自怨自艾起來:“還真是不公平!我們生得再齊全,也是丫頭命,她倒好,天生癡愚,卻還能在相府裡做大小姐!”
複又憤憤道:“呸!她算什麼大小姐?一個外來的野種罷了!”
木棉聽她說得太不中聽,忍不住製止了句:“彆這麼說。”
她要是不吭聲,那還沒什麼,可這會兒她出言反駁了,反倒叫綠竹心裡邊那把火燒得更盛了。
“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綠竹嗤笑一聲,直起身子來,側過臉去瞪著她,像是一條隨時都要張口咬人的眼鏡蛇:“相公姓萬,她卻姓樊,相公宅心仁厚,才叫她一聲妹子,給她錦衣玉食,她還真把自己當相府的小姐啦?老話都說呢,忘姓的可都是王八,我呸!”
木棉低垂著頭,兩手扶在地上,身體輕微地顫抖著。
喜兒一張小臉慘白一片,牙齒撞在一起,咯咯作響。
綠竹不明所以:“你們怎麼……”
這話還沒說完,她忽然回過神來,後背一陣發涼。
回頭去看,卻是相公之妻紀氏夫人不知何時來了,臉上帶一點微微的笑,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綠竹驚懼不已,臉上再沒有半分輕狂之色,慌忙回過身來,以頭搶地,哀聲告饒:“夫人,奴婢糊塗,奴婢……”
紀氏夫人臉上那一點微微的笑便如同漣漪一樣蕩開了,終於消失無痕。
她沒有理會綠竹,隻是歎口氣,同旁邊的表親林夫人道:“我們家的名聲,生是叫這群小人給作踐壞了的!日前才處置了幾個,新來的還是不長記性!”
她氣苦不已,用帕子去揩淚:“知道的說我們夫妻倆憐惜孤女,唯恐薄待了她,不知道的,還當我們萬家是龍潭虎穴呢,這麼不拿人命當回事!”
紀氏夫人拉住林夫人的衣袖,垂淚道:“姐姐,你不是外人,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倘若那些仆婢們欺辱的是我的親生骨肉,我都不會下那樣的狠手,就因為是九九……所以才更要給她撐腰,唯恐叫人說三道四。”
萬家那些事兒,林夫人也有所耳聞,這會兒聽了,便柔聲勸慰表妹:“萬相公也算是儘心竭力了,外頭要是再有人說些不中聽的,就是故意尋釁,要中傷你們夫妻倆了。”
又壓低了聲音,協同紀氏夫人一路向前:“說到底,本也不是親生的妹子,隻是同萬相公托生在同一個娘胎裡,好歹算是有些血緣親情罷了。”
末了,她輕輕拍了拍紀氏夫人的手:“你與萬相公也有自己的難處,總也得顧及著莊太夫人的情麵不是?”
“常言講生恩不如養恩,溫氏雖然是相公的生母,但相公可是莊太夫人這位嫡母養大的呀!更彆說溫氏後來又去了彆家……”
說到這兒,林夫人蹙起眉來,有些為難,但還是說了:“這話不好聽,也就是咱們姐妹之間我才講的。溫氏臉皮也是夠厚的,去了樊家,生養了女兒,最後居然還巴巴地帶回來給相公養,她就是吃準了你們夫妻倆仁厚,不會放著不管……”
最後再歎口氣:“虧得相公是莊太夫人養大的,如若成長於這種卑賤之人的手裡,哪裡還會有今日的榮華與體麵呢。”
紀氏夫人聽得熨帖,臉上也鬆快了一點:“正是這個道理!”
她也歎了口氣:“你也知道,宮裡邊太妃娘娘,是我婆母的同胞姐姐,我婆婆是去了,可太妃她老人家還在呢!當初相公做主收留了她,太妃娘娘可是很不高興的,發話出來,說‘我妹子一朝亡故,你就忘了本’,這話多難聽呀!”
林夫人聽得惻然,也隻能再三寬撫:“到底是相公宅心仁厚,你又賢良溫厚,如若不然,誰會為一個傻子操這麼多心?”
紀氏夫人苦笑一聲:“倒是不求賺得多少美名,隻求彆讓人戳脊梁骨,就阿彌陀佛了!”
兩人相攜著進了內室,連餘光都沒有給外邊跪著的三個丫鬟一絲。
九九穿著中衣,如同一頭溫順的小羊,仍舊坐在梳妝台前。
林夫人近前去打量了幾眼,心想:果然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兄妹倆,倒真是跟相公生得很像!
又絮絮著叮囑她:“可得記得相公和夫人的恩德呀,要不是他們收留你,你能有現在的日子嗎?來世結草銜環,都不夠報答的。”
九九溫馴地看著她,怯怯的,討好地朝她笑。
林夫人用帕子掩著口鼻,上下打量幾眼之後,若有所思地同紀氏夫人道:“倒是很聽話。”
又注意到案上的杯盞,不由得道:“打著燈籠都難找你這樣溫良的好嫂嫂!”
紀氏夫人笑而不語。
林夫人看向九九,搖頭歎息道:“為著你的事情,相公和夫人真是受足累了,你身邊的丫鬟侍奉不周,惹得相公大怒,打死了好幾個呢。”
她眉頭緊鎖:“也不知道是叫哪個小人傳出去,帶累了相公的名聲,狂生賦詩作亂,還惹得禦史上表參奏,說相府視人命如草芥。你癡癡傻傻的,受了這麼大的恩德,也一無所知,真是可惱!”
紀氏夫人勸她:“算啦,跟一個癡兒,有什麼好計較的?”
林夫人便挽著她的手,唏噓不已地離開了:“隻是委屈了你們夫妻倆……”
……
午後。
九九穿戴整齊了,就坐在窗邊向外張望。
看今天會不會有人來找她玩。
她喜歡跟年紀相仿的侄女們一起玩,也喜歡跟身邊的姐姐們玩。
隻是最近,很少有人跟她玩了。
前些天哥哥過來的時候,她在跟院子裡的姐姐們關上門玩捉迷藏。
姐姐們穿著各色各樣的衣裙,佩戴著亮晶晶的首飾,你推我、我推你地打鬨著,分飲著三勒漿,還有人在唱歌。
九九怯怯地坐在角落裡等了很久,也沒有人告訴她這一局遊戲該她藏,還是該她找。
最後,她壯著膽子拉住了絲雨姐姐的手,小聲問了出來。
絲雨姐姐盯著她看了會兒,忽然間笑了起來,說:“九九娘子來藏,我們來找,好不好?”
九九很高興地說:“好。”
絲雨姐姐就領著她到了二樓的黃花梨衣櫃前,讓她進去,然後用鑰匙把鎖頭鎖上了,笑著跟她說:“沒有人來找你的話,可不能出來哦,娘子!”
九九很認真地答應了:“好。”
衣櫃裡很黑。
九九在裡邊待了很久。
很久很久。
可是一直都沒有人來找她。
直到哥哥過來,讓人打開了衣櫃的門,把她從裡邊拉出來。
周圍侍從們都低著頭,四下裡鴉雀無聲。
沒有人唱歌了。
於媽媽注意到她濡濕了的裙子,小心地看一眼哥哥,臉上的神情有些難以言表。
她低聲回了句:“我領著九九娘子去換件衣裳。”
九九小心翼翼地低著頭,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顫抖著,揪著自己的衣角。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闖禍了。
她很害怕給彆人惹麻煩。
尤其還叫哥哥知道了……
九九想起阿娘臨彆前摸著她的臉,反複叮囑她:“你在彆人家裡,要聽話呀,乖乖的,彆給人家添麻煩。”
九九很聽話地答應了:“嗯。”
阿娘又說:“你要是犯了錯,就朝人笑一笑,你天生……人家也就不怎麼會責備你了。”
九九同樣很聽話地答應了。
當她意識到自己犯錯了的時候,她兩手揪在一起,短暫地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終於還是抬起頭,怯怯的,討好地朝哥哥笑了笑。
哥哥也笑了。
他那張臉生得很漂亮,很像九九。
九九有點慶幸地鬆了口氣。
哥哥笑著說:“哪能指望牲畜有廉恥心呢。”
九九又小心翼翼地朝他笑了笑。
哥哥也笑了。
他擺了擺手,示意於媽媽帶她下去。
那之後,從前相熟的姐姐們都不見了。
於媽媽和其餘幾個人到她身邊來了。
九九很懊悔。
要不是我犯了錯,興許她們就不會走了。
她把自己的感受告訴於媽媽。
於媽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最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隻是什麼都沒說。
……
九九穿戴整齊,坐在窗前張望了很久,一直到夕陽西下,都沒有人來。
九九不由得回憶起了今天才剛發生的事情來。
嫂嫂待她真好呀,還給她送雞湯喝。
林夫人專程來看她。
林夫人也好!
林夫人說,哥哥為她打死了好幾個丫鬟……
九九聽得很難過,心裡邊重重的,好像壓著什麼東西似的。
九九知道,性命是很寶貴的東西。
她感覺好像四下裡都有人在憤怒地盯著她,說:你們看,都是因為她犯了錯,才害死了那幾個人!
九九很害怕,很自責。
她慌裡慌張地跑到屋子裡,拉開衣櫃的門,想把自己藏進去,團成團,卷起來蹲在裡邊。
隻是在衣櫃的門被拉開的那個瞬間,她腦海裡鬼使神差地冒出來一個念頭——
不對,不對!
前幾天好像還有人說過這件事呢,那是誰,怎麼說的來著?
九九艱難地思考著。
九九忽然間想起來了。
是綠竹。
她在院子裡,很大聲地議論這件事,說:“我看那個芳草啊,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以為自己能做大少奶奶呀?賤皮子,真敢想!”
又說:“她自己跳井死了,一了百了,倒是壞了一口井的水,再取水得繞好遠呢!”
木棉忽然間生了氣:“造口舌是非,是會下拔舌地獄的!”
綠竹冷哼了一聲,還要再說。
於媽媽從外邊回來,麵無表情道:“為著這事兒,夫人打死了三個管不住嘴的,你想當第四個是不是?”
綠竹就跟被剪掉了舌頭似的,驟然刹住,捂著嘴,再不說話了。
九九想起來了。
九九有點生氣。
九九心想:不是因為我犯錯,才害死他們的呀!
九九有點委屈:林夫人怎麼能說是因為我,才發生這些事的呢?
九九覺得,應該把這件事說清楚才行。
……
九九想去跟林夫人把這件事說清楚。
但是九九出不了門,林夫人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再來。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九九忽然間有了主意。
九九就想:林夫人不來,我可以去找她呀!
九九就想:哥哥和嫂嫂不許我出門,但是我可以偷偷去呀!
九九很快就遇到了攔路石。
到了夜裡,家裡各處都戒嚴了,她怎麼出得去?
九九的臥房在二樓,外間和樓下都有人值夜,想要出去,一定會驚動她們的。
隻是……
九九站在窗前,腦子裡鬼使神差地冒出來一個奇奇怪怪的念頭——我應該能跳下去,並且不受傷的。
……
外邊一聲輕響。
於媽媽的聲音在門廳那兒響了起來:“什麼動靜?”
九九貓在一樓牆根那兒,瞪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捂著嘴,一邊興奮,一邊害怕!
九九真的跳下來了!
而且沒有受傷!
一行幽藍色的蝴蝶在夜色裡翩躚翻飛著,好像在為她的歡欣而雀躍。
值夜丫鬟的聲音逐漸近了,九九一陣手足無措,而後胡亂一閉眼,吸一口氣,再回過神來,人已經趴在二樓的窗戶上了。
九九手忙腳亂地爬進去。
九九驚奇極了!
九九心想:怎麼會這樣?!
原來九九這麼厲害的嗎?
九九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