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餛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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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秉正趕在鳥叫之前醒來,床帳外麵是濃黑一片,隻有桌上的油燈還亮著豆大一點光。林鳳君還是以那個練功的姿勢坐著,勉強撐著讓肩膀不倒下,頭卻晃來晃去在找支撐。

敲門聲咚咚地響起來,是林東華的聲音,“可以走了。”

林鳳君收拾得很快,一行人在濃重的夜色下啟程,天邊掛著一彎殘月,路邊的草叢上結了一層白霜。

風吹過來帶著一股徹骨的寒意,林東華裹緊了身上的黑色披風。

“知道為什麼走這麼早嗎?”她坐在車廂裡,身體貼著窗戶,困得更明顯了。

“晨起趕路,人少。”陳秉正的回答很簡潔。

“隻是不敢吃他家的早飯罷了。”她苦笑著解釋:“昨天晚上仙人跳的夫妻倆沒得手,客棧裡的夥計一定知道。早上這頓飯裡摻著什麼可就不好說了。”

這話不能細想,陳秉正將各種可能的場景在腦中晃了一圈,胃裡就開始抽搐,“彆說了。”

林鳳君很聽話地閉上嘴巴。她縮在車廂角落裡,安靜地打盹,臉上的灰塵更厚了,將眉眼遮蓋得灰撲撲。陳秉正有點潔癖,見不得這灰頭土臉的模樣,恨不得用袖子給她擦一下。

他強忍著沒動,車卻猛然停下了。她瞬間驚醒了,正在東張西望,車夫叫道:“霧太大了,走不得。”

“也好。”林鳳君重新倒下去。

他安靜地望向窗外,大片白色的濃霧裡隱約能看見茅屋的房頂,偶爾有人牽著牲畜路過,隻聽見脖子裡的鈴鐺叮鈴叮鈴一路響著,走近了又遠離。

過了不知道多久,霧淡了一點,林鳳君揉揉眼睛,將一包青鹽從包袱裡掏出來。

這青鹽不是上等貨,略帶苦味,但勉強能用。他倆清潔過牙齒,陳秉正肚子裡忽然咕嚕響了一聲。她聽得分明,笑道:“大人,原來你也會餓,定是昨晚累到了。”

他做了一個“少廢話”的瞪眼表情,肚子卻不爭氣地連連亂叫,想嚴厲也端不起來。她搖搖頭,“我去農家問一問,說不定能給煮點湯麵吃。”

她跳下地將腰背挺直了。濃霧漸漸轉薄,路上已經三三兩兩走著些行人,各自趕路。忽然傳來一陣敲梆子的聲音,白霧中緩慢地出現了一個龐然大物,她眯起眼睛盯了片刻,歡快地叫道:“爹,快攔下,是駱駝擔子。”

果然是一個人背著巨大的餛飩挑子,一頭是鍋灶和木柴,一頭是幾節抽屜,裝著肉餡麵皮,中間是竹製的扁擔,雙肩一挑,背影便像駱駝。林鳳君歡喜得直拍掌:“要五碗餛飩,不,六碗,大大碗的。”

餛飩師傅應聲停下了。這是個六十來歲的老漢,身量不高又駝了背,頭發胡須都已經全白。他在路邊支起了爐灶,用嘴吹著火折子引燃了柴火,白煙嫋嫋上升。不一會兒,爐火就旺了,鍋裡的湯水翻滾著,師傅用筷子撇著肉餡,麵皮在手裡一合一撇,運轉如飛,餛飩一個接一個,直直地飛進鍋裡。

她看得幾乎手舞足蹈,笑嘻嘻地上車比劃給陳秉正看:“世上脫不了一個巧字,咱們早起一回就趕上了,注定你能吃上這一口。”

湯滾了,餛飩在鍋裡上下起伏,香氣隨著水汽漫溢過來,他喉結一動。師傅盛出三大碗來,林鳳君沒忘記主家先吃的規矩,讓兩個車夫一人一碗,自己端了一碗上車。

“李大夫說你飲食要清淡。可是不加調料總是不好吃。蔥花、香油要不要?鹹菜加一點?鹽?醋?醋可是好東西,解膩,不要怪可惜的。”她興致勃勃地說著,生怕他錯過了人間難得的美味。

他終於忍不住微笑道:“一點鹽,配蔥花鹹菜。”

白裡透紅的餛飩用調羹盛著遞到嘴邊,陳秉正緩慢咀嚼著,臉色很平靜,嘗了兩口才說道:“味道還行。”

林鳳君都有點替這碗餛飩叫屈,不過想想他是山珍海味吃慣的,還行就是不錯,不錯就是很好,很好就是美味至極,心裡更期待了。

陳秉正剛吃了兩個,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呼呼喝喝的聲音,她往外看去,是一群七八個衙役圍了上來。

為首的兩個人穿著紅黑色的製服,頭上戴著方巾,邊上還插了朵菊花,來勢洶洶:“李老頭,這個月的混攤銀子可沒交。”

攤主戰戰兢兢:“都交過了,差撥大人。”

“咱們縣裡的巡檢官剛高升了,新巡檢有新規矩,你交的那點錢不夠,還得加三成。”衙役看看鍋裡翻滾的湯。

攤主頓時著急了,“差大哥,我可不敢跟人攀比,這駱駝擔子一挑,都是自家的爐灶,也不占地方,一背就走。那些打把式賣藝的,賣果子賣零碎的都交五百文,以前各位大哥手下留情,我一直老老實實地交一半……”

“那是老黃曆了,跟新官哪裡算得了舊賬呢,你說是不是。”衙役拿棍子戳一戳攤子上的抽屜,將它關上了。

李老頭慌了,臉上的皺紋控製不住地直發抖,手腳都沒地方放。看眾人盯著湯鍋,連忙叫道:“各位差大哥,先吃兩碗餛飩再說。”

他慌裡慌張地去盛,林鳳君叫道:“大爺,我先來的,還差三碗沒上呢。”

“沒上,是沒上……”他嘴裡喃喃著,“小哥,我把錢退給你。”

林鳳君一腔熱情的期待頓時被浸進了冰水裡,心咚地一聲被凍了個結實。她抱著胳膊待要爭辯,又見攤主著實為難,怕衙役再生事。她隻是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林東華過來拉她:“鳳君,咱們先走吧,哪天碰見集市,給你買點飴糖。”

她在父親麵前更不好露出難色,隻得收了一把銅錢,回身上車。耳朵裡聽著外頭衙役們喝湯的嘶溜聲音,心裡火燒火燎的難過,自己垂著頭冷靜了一會,才端起碗來,盛了一隻餛飩往陳秉正嘴裡送。

陳秉正嚼了兩口,忽然轉頭呸地一聲,“怎麼裹了個大鹽粒子進去,齁死人。”

她愕然問道:“不會吧,我看餡兒都是調好了的。”

“就說這路邊攤的東西信不得,上回羊湯也是,又油又鹹,鹽跟不要錢似的,哪裡吃得下。”

林鳳君頓時來了氣,“你……”

“這麼潦草,我吃不慣。”

林鳳君低頭瞧著湯裡的餛飩,麵上浮著翠綠的蔥花,金黃的香油,都是她夢裡念念不忘的東西,被他貶得一錢不值。她賭氣說道,“我是賣力氣的出身,可沒你講究。”

陳秉正一言不發,扭過頭看外麵。她眼圈紅了,自己舀了口湯,大口地喝下去,咕嘟,咕嘟,明明很香,這地煞星就是矯情。

她咬著餛飩,將它嚼得很碎,沒碰見什麼大鹽粒子,肉餡很香滑,湯也濃鬱,挑不出一點毛病。

很快見了碗底,她長出一口氣,外麵衙役們還在跟攤主討價還價,陳秉正很仔細地聽,臉上陰晴不定。

食物撫慰了突如其來的憤怒,她平靜地叫道:“咱們走吧。”

騾子剛往前邁了一小步,車夫立即扯住了韁繩,險些撞了人,“籲……”

兩個衙役攔在車前,“乾什麼的?”

林東華拿出路引來,恭恭敬敬地遞上去,“我們一行都是濟州人,從京城回鄉的。”

倆人斜著眼看看騾車,又盯著林東華身上的披風,伸出兩隻手指上下捏了一通,“哎喲,這披風真不錯,上好皮子。”

林東華臉上陪著笑,假裝聽不懂,“差大哥,真是說笑了。”

“賣嗎?”

“這是一個朋友送的,不能賣。”

衙役見他不上道,立即把臉掛下來,揮手招呼人從左右兩邊抄上,“最近城裡可有逃犯,給我細細地搜。”

七八個人將他圍在中間,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叫喊,喊到最後就破了音,轉為暗啞的哭聲:“爹……你快看看大哥……他是不是快不行了……”

林東華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去,撩開簾子,林鳳君哭著叫道:“爹,大哥剛剛又吐了好多血……”

她將一條沾著汙血的棉布舉了起來,衙役們是聞慣了的,立時辨彆出是血腥味,又見陳秉正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臉頰深深地陷了進去,幾個人臉色齊齊變了:“這難道是……”

“我大哥他……得了病,整日咳血……大夫說讓我們趕緊帶回家去。”她吞吞吐吐,話也說不利落,衙役們卻看見了後麵的棺材,交頭接耳道,“糟了,怕是個癆病鬼兒,沾上掉層皮。”

陳秉正很適時地咳了幾聲,咳得又深又重,整個身體都弓了起來,七八個人被嚇得飛快地退出一丈多,為首的衙役緊緊捂住口鼻,“趕緊滾蛋。”

騾子不待揚鞭自奮蹄,轉眼間已在三裡之外。林鳳君這才轉換了臉上的神情,從盈盈欲泣到神采飛揚。

她愉快地拍了一下陳秉正的肩膀:“陳大人,沒想到你裝得這麼像,那些演賣身葬父的都沒你厲害。”

陳秉正疼得嘶一聲,她趕緊收回手:“對不住,我勁大,出手沒輕重。”

他隻是麵無表情。

林鳳君笑道:“說好的讀書人清正廉明,不騙人呢。”

“咳嗽兩聲,不算騙人。”陳秉正淡淡地說道。

林鳳君跟他四目對視,終於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拍掌道:“講得好,有意思。”她聲音清亮,笑起來極具感染力,車裡充滿了快樂的氣氛,全不像載著病人的。陳秉正愕然地盯著她,終於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早上霧氣散了,便是個難得的大晴天。一路順暢,走了將近百裡,他們找了家客棧投宿。

陳秉正趴在床上等她治傷,動作很熟練,嘴裡沒有叼白毛巾,他說自己能忍得住。

林鳳君用匕首在火上燒紅,小心地給他刮去腐肉。已經過了幾天,傷口算是長得不錯,有些地方生出了嶄新的肉芽,是鮮紅色的。

她有種奇妙的感覺,像是從他身體裡長出了一棵樹苗一樣,這棵樹苗又是自己親手澆灌的,“陳大人,我覺得你能好。”

“是嗎?”

“以前我見過一個年輕的鏢師,走鏢的時候不小心撞見熊瞎子,被舔得就剩一口氣,手都斷了,大夫都說治不了。後來傷口竟自己長好了,還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她安慰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有心收著力量,“我爹說凡事要看得開,活著最重要。”

林鳳君又打了熱水給他慢慢擦臉。帕子是新的,他放鬆地閉上眼睛。

她控製著力道,溫熱的帕子從他的眉骨一路向下,劍眉薄唇,冷峻而深刻。他沒有動,大概是舒服的,身體輕微地配合著動作。

忽然有個尖銳的聲音唱道:“山青水綠還依舊,歎人生青春難又……”居然字正腔圓。

他渾身一震,睜開眼睛,“是誰在唱?”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籠子裡的鸚鵡,雄鳥歪著頭得瑟地唱著,又衝她搖晃,意思大概是要打賞,她整個人都呆住了:“這……是一隻神鳥吧。我可撿到寶貝了。”

陳秉正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聽六遍才學會,真不算聰明。”

她從這句話裡品出滋味來,手裡又使了點勁。他皺著眉頭聽鸚鵡唱曲,唱得似乎也不錯。

她笑眯眯地說道:“這鸚鵡已經比我厲害多了,我不會唱戲,隻會聽。”

“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什麼意思?”她手下動作沒停,“說我笨?”

“……嗯。”

“我就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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