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陳秉正的臥室裡,除了原有的血腥味,還多了淡淡的臭味。病人趴在原地一天一夜,姿勢仿佛都沒有變過。
李大夫坐在床邊,仔細觀察著病人的傷勢。他也被震住了,半晌才猶豫著問林鳳君,“林姑娘,真要帶他今天出京?”
她心裡實在沒底氣,但也隻好硬撐:“鄭大人說了,上頭發過話讓他趕緊走,不走不行。”
“那就是讓他死。”
她指著堂屋裡的棺材苦笑:“這些我都帶著,路上萬一人沒了,衣裳板材都是現成的,橫豎最近天冷,好存放。”
病人的眼珠忽然動了一下,定在她臉上,瞳仁裡是渙散的,看不出什麼表情。林鳳君被看得很不自在,“他……還能聽見。”
“能。他隻是皮肉脫落,人還是清醒的。”
她從牙縫裡嘶了一聲:“那……多疼啊。”
她忽然想起初相見那日,他在船上威風凜凜的樣子,一把粗鹽從他手中落在自己的傷口上,立時便是撕裂般的疼痛。她當時暗罵他要有報應,結果報應來得這樣快,他如今下半身皮肉爛儘,怕不是十倍百倍的疼法。
她小聲道:“大夫,能不能給他開一點迷藥。”
“開不得。用了麻藥,血便止不住,人便廢了。”
病人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她趕緊將耳朵貼上去。他從嗓子裡嗬嗬地發了幾聲,她隻聽得出一個“謝”字。
她腦子裡又掠過何府壽宴那天,他坐在上頭主持公道的模樣,又是感激又是酸楚,“不用謝。我已經答應了鄭大人,將你送回家去。”
病人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隨即又是一下,意思大概是知道了。她伸手碰了一下他的手,冰涼刺骨,連忙拉過被子給他蓋著上半身。
李大夫長長地歎了口氣,又說道:“令尊身體也不大好,你一個獨身女子,如何走這上千裡路?”
她聽得出話語中的關心,“謝謝大夫,如今沒彆的法子,無非是走得慢一些。好馬好車一日兩百裡,我隻求六十裡,慢慢往南走,總能到的。俗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家雀。隻求您再給他瞧瞧,怎麼能熬得久一些。”
李大夫不言不語地站了起來,走到院子裡抱著胳膊出神。剛剛入了冬,頭頂是響晴的天,風從衣服縫隙中鑽進來,帶著無儘的寒意。林鳳君知道他為難,跟在他身邊小聲道:“大夫,要不我再請彆家……”
“不必。我會儘力。”他轉頭道:“姑娘,幫我燒些開水來。”
不一會開水備齊了,他打開藥箱,將裡麵長長短短的刀子儘數扔在盆裡,用熱水浸透了端到床前。
他拿起一把雪亮的小彎刀,將病人大腿上腐爛的肉沿著邊緣一塊塊割了下來,病人從喉嚨中發出嘶啞的叫聲,像是野獸中了捕獸夾的慘叫,一聲聲不絕於耳。林鳳君看得驚心動魄,腳不由自主地後退。李大夫卻道:“林姑娘,你看好了。”
“我……看著呢。”
“不光看,還要學。”
她吃了一驚,他指著創口中的膿液解釋道:“皮肉壞死,肉腐則為膿,腐肉加上熱毒,須以清創為主,再塗上化腐生肌的傷藥。”
她頭一低,一股的惡臭竄上來,像是爛掉的死老鼠。她臉色都白了,俯下身乾嘔。李大夫卻將彎刀遞給她:“你試一試。”
她屏住呼吸,試著刮了兩下,雖不懂巧勁,好在是平日用慣了兵刃,下刀利落,李大夫很滿意,又教她在傷口上敷藥膏,用紗布將傷口裹住。
病人咬著牙,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落,嘴裡卻咬住了死活不肯發聲。她小聲在他耳邊道:“喊出來吧,憋住不好。”
“對。強忍著更是熱毒不散。”李大夫點頭,“林姑娘,你還挺懂醫道的。”
“不過是習武之人平日見得多。”她窘迫地笑笑,“大夫,多虧了你。”
鄭越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個隨從,抱著一匹棉布和一匹紗布,“大夫要的布料都買齊了。”
林鳳君在屋裡掃視著,家具都是舊的。隻有一個大書架,上麵密密麻麻塞滿了各樣的書,她看過去一眼就要頭疼的那種。書案前有四五個筆筒,裡頭插得滿滿的全是粗細不一的毛筆,還有幾方硯台和鎮紙,按大小排列得非常整齊。
她心裡想道,這陳大人真不像過日子的,什麼擺設都沒有,不像我家還有些碗碟盤盞,偶爾爹還會折一枝花插在陶瓶裡。大概除了鄭大人,也沒同鄉同僚跟他結交,不然被打成這樣,總該有人瞧他一眼。
鄭越歎道:“家具是房東的,這些書和文房四寶,路上交通不便,暫由我保管吧。”
“那敢情好。”她心裡想道:“沒法帶,又沉又占地方。”
她問道:“陳大人……他也沒個下人伺候著。”
“有一個打雜的長隨,前幾日陳大人給他放良了。”鄭大人拿起一方硯台:“這是鬆花石的硯台,是他平日最心愛的,還請姑娘一並帶上吧,萬一……”
她明白了,伸手接過來,看上頭刻著圖案,也認不出什麼,隨手揣在包袱裡。
她又開了陳秉正的衣櫃,裡麵有幾件四季常服,料子倒是好的。她將外衣和中衣打包成一個大包袱,又從廚房拿了兩個鐵盆,兩個陶罐:“路上要用。”
車已經停在外頭,一輛帶篷的大號騾車,是載人的,林東華坐在車轅上,閉著眼睛養神。後麵跟著一輛驢子拉著的板車,是載物的。篷車頂上又放了不少瓶子瓦罐,還有裝鏢鴿和鸚鵡的鳥籠,都用繩子捆得結結實實。
倆車夫進了院子,看見棺材都倒抽了一口氣,紛紛道:“這是另外的價錢。”
鄭越無奈,隻得每人又給了一吊錢,林鳳君笑道:“大吉大利,百無禁忌。既見棺材,升官發財。”
車夫抬了棺材到板車上,嘴裡嘟嘟囔囔隻是不停,待看見陳秉正,倆人又搖頭,“這個不成,隻剩一口氣的人,最是邪門,化了厲鬼要附身的。做白事的人八字硬才鎮得住。”
林鳳君無奈,隻得對李大夫說道:“那我背著他上車,您在旁邊扶一把。”
李大夫搖頭:“他這樣高大,你哪裡背得動。不如我……”
林鳳君沒接他的話茬,伸手將被褥在病人身上裹了裹,叫了聲“得罪”,便將他胳膊搭在肩上,拖著下地。
李大夫嚇了一大跳,她笑道:“分量不算太重。”
李大夫將病人的腿抬了抬,免得拖到地上,兩個人半背半拖將病人弄到車上,林鳳君擦了擦汗,戴上鬥笠,拱手道:“大夫,我們這就走了,多謝。”
李大夫見她改了男子裝束,頭發高高挽起,一身窄袖短衣的少年打扮,一雙眼睛明亮澄澈,令人心折。他心中一動:“山高水遠,有緣再見。”
她跳上板車,坐在棺材旁邊倚著它,轉身向他招手,“大夫,咱們有緣再見。”
鄭越上了騾車,坐在病人身邊。馬車晃晃悠悠起行,每顛簸一下,病人就悶悶地哼一聲。
兩輛車走過鬨市,行人避之唯恐不及。一路並沒什麼阻礙。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林鳳君叫了一聲“停”,車便停下了。
路邊有一座低矮的土地廟,林鳳君下了車,對鄭越說道:“鄭大人,鏢戶起行的規矩,要進廟燒香,拜路神、天地神。”
車夫將兩輛車趕進廟裡,林東華道:“我來看著行李。”
林鳳君將買好的香燭拿出來,給兩個車夫各發了一把香,鄭越看了看陳秉正泛著青灰色的臉,歎道:“我替他去燒吧。”
這座廟香客不多,土地公手持拐杖,安然地坐在神台上。林鳳君虔誠地跪下去三叩首,“求土地公公保佑,車行千裡路,人馬保平安。”
她再拜起身,伸手到神像前的焚香爐裡抓了一把煙灰,在左右臉上各抹了一道。隨後她到騾車上,打開鴿子籠,捉了一隻肥壯的鏢鴿出來,將一張紙用細線捆紮在腿上,輕輕撫摸它的尾羽,“雪球,這一趟就交給你了。”
她向上托了一記,那隻白鴿在空中盤旋,剩下的一隻白鴿也咕咕叫著回應。半空中一個小白點越升越高,終於向南飛去,再不回頭。
林鳳君轉頭道:“咱們走。”
驢子在院子裡見他們出來,就嗷嗷叫了兩聲,又不耐煩地刨著地,車夫給了它一鞭子,“走吧。”
車慢慢走著,前方便是城門。幾個衙役站在路邊,伸手攔住了:“什麼人?”
鄭越很及時地跳下車來,將路引給他們瞧,打頭的仔細看著上頭的大印:“禦史衙門……剛弄出來吧,墨色還是新鮮的。”
“是。”林鳳君低眉順眼地答應。“還請幾位官爺行個方便。”
衙役們見了棺材,都遠遠避在一邊。打頭的問道:“人什麼時候沒的?”
“人還沒死呢,這是備下的。”
“那可不成,給我查一查。最近上頭看得嚴,萬一走漏了什麼人,咱們吃不了兜著走。”
林鳳君看幾個衙役圍上來,趕緊將鄭越扯到一邊:“鄭大人。”
“怎麼?”
“棺材裡有東西……不能讓他們查。”
“不是空的嗎?”
她撓了撓頭,很是窘迫:“大人,我買了兩袋石膏粉,怕人沒了,路上保存不便。還有,您給的定金就十兩銀子,怕是路上不夠使的。所以我就……又找了彆的客商,搭了兩大包粗鹽。”
鄭越皺著眉頭聽完了,暗忖:“仲南兄當初說的一點沒錯,這私鹽販子果然狡猾性子不改,活到錢眼裡了。”
林鳳君低著頭用腳搓著地麵:“大人,要不,我把定金還給你?”
鄭越看她一副憊懶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無奈陳秉正在車裡生死不知,待要找彆家鏢行,又是千難萬難,左思右想隻好咬牙忍住了,冷冷地瞧著林鳳君,“你乾的好事。”
“都是小本生意,沒辦法的事。”她垂著頭,聲音很嬌弱。
鄭越歎了口氣,走向衙役頭目。他平素交遊廣闊,不一會就搭上了線,倆人聊得眉開眼笑,他又給了一把錢,“給兄弟們打些酒喝。”
衙役們見了甜頭,也將搜查的事撇在腦後,擺擺手道:“趕緊走吧,落在眼裡都是晦氣。”
兩輛車一前一後過了護城河,又走了七八裡路,路邊漸漸荒涼起來,四處望去都是農田。她招呼著將車停在路邊。
鄭越下了車,虎著臉道:“林姑娘。你倒是很機靈。”
林鳳君將一把錢塞在他袖子裡,“不能讓大人您吃虧。對了,陳大人這一路的吃飯住店、日常所用,按理說是要自己付錢的。我先跟您說好,到時候跟陳家一總算賬。”
“就依你。”鄭越無奈點頭。“這次事發倉促,也沒有下發堪合,所以路上吃飯住店,便不能用官家的驛站。”
“曉得了。”她補了一句,“鄭大人,你蠻講義氣的,我心裡佩服得緊。就此彆過吧。”
鄭越一陣苦笑,又上車拉著陳秉正的手,“仲南,我與你一同秉燭夜讀數十年,不曾有一刻懈怠,又一同星夜趕科場,九天六夜,上風旁雨,怎知如今……”
陳秉正將手輕輕握了一下,嘴唇輕輕抖動。林鳳君說道:“他跟你有話說。”
鄭越俯下身去,陳秉正隻吐出兩個字,“保重。”
他心中大慟,兩行清淚直流下來,嗚咽著對林鳳君作了個長揖,說道:“拜托。一定將他送回濟州。”
她隻是點頭:“我們會儘力。”
他看著天色已經不早,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林鳳君叫車起行,又走了大概兩三裡,遠遠看見一個驛站,車夫叫道:“歇個腳吧。”
她正在猶豫,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尖銳的馬鞭破空聲音,隨即是馬匹的嘶鳴,有個女人的聲音叫道:“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