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華西秋雨下得沒完沒了,商顏山上或山下依舊沒有建設公子的宅邸,那條正在開挖的豎井邊,死了兩個人之後,此地顯得更加安靜了。
眾人隻顧低頭乾活,甚至沒有人敢大聲講話。
商顏山修了一個不是很大涼亭,公子時常來這裡,就如今天下秋雨,這雨下了一整天,公子看著朦朧的雨景一整天。
李由穿著蓑衣帶著鬥笠而來,他行禮道:“公子,家父書信。”
扶蘇將熱茶放在一旁,接過竹簡仔細看著。
李由神色有些為難,低聲道:“家父說,若公子不喜這些囚犯,就送去修燕地的長城。”
老師在書信中所寫的也的確隻有這一件事。
扶蘇道:“坐會兒吧。”
見公子沒有當即回話,李由聞言又當即坐下,道:“公子是有心事?”
一旁的陶壺還放在泥爐上,水煮開了,還能聽到壺內開水翻滾的聲音。
扶蘇從一個布袋子中拿出一些茶葉,倒入一個陶碗中。
田安當即拿起水壺倒上一碗開水,扶蘇又道:“放涼一會兒,再喝。”
李由道:“謝公子賜。”
秦人多以飲酒為主,烹茶大概是齊魯之地文人名仕才會做的事。
李由沒有出過關中,但大抵也是聽說過的。
扶蘇解釋道:“這是巴蜀各地進獻的。”
田安解釋道:“是公子讓老奴去尋,以前有聽說,今年又正好有人進獻,這才給了公子。”
等茶水涼了一些,李由便一口飲下,還長出一口氣。
扶蘇又道:“其實章邯打死了那為首的兩個逃犯,也挺好的,你看看現在這些人辦事比以往更勤快了,若放了這兩個逃犯會讓這片剛建設的商山鄉出亂子,而殺了他們之後,會讓這裡更加有秩序。”
“人要死得要有價值,他們既然要逃,不如死了,對開挖河渠的進度來說更有價值,不是嗎?”
李由頷首道:“公子所言極是。”
不遠處,有了一些爭執大概是一些人要拜謁公子,卻被護衛阻擋在外,田安見公子還在與李由談話,便過去詢問。
涼亭內,淅淅瀝瀝的秋雨會有些許飄進這個涼亭內。
扶蘇道:“章邯終究是軍中出身,章邯治人就像是治軍,沒有規矩就會亂,他要立規矩,就算是在軍中逃跑的人會擾亂軍心,是將人要殺了定軍心的。”
李由再次點頭。
章邯這個人很簡單,他的行為與言語也是十分樸素的,什麼人該殺,什麼人該賞他一清二楚。
因此整個商顏山就像是在軍中,生活起居都有嚴格的規矩。
涼亭一裡外,這裡是上山的小道,小道是用碎石鋪成的,田安見到來人是朝中的博士淳於越,便行禮道:“諸位博士可是來見公子的?”
“我等自然是來拜謁公子的。”
田安回頭看了看涼亭,再麵對幾人,道:“公子正在自省,今天不見客。”
淳於越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眼涼亭,便離開了。
涼亭內,扶蘇道:“告訴老師,這裡一切都好。”
李由頷首行禮。
扶蘇的確是在反省,覺得該好好認識一下這個時代的人都是什麼樣的人。
此地又安靜了下來,也沒人知道公子此刻在想什麼,隻是公子目光看著遠處,沒有言語。
商顏山的挖掘依舊,三千家仆是最忠心的,這三千家仆分為一個個隊正,管著那三萬人的囚犯。
軍中是什麼樣,這裡大概也是如此,甚至比軍中還有過之。
秋雨又下了三天,這場華西秋雨下得越久,西北的冷風就更大,天氣也更冷了。
扶蘇比平日裡穿得厚實了一些,親自檢查著修建後的河渠。
少府卿王賁這些天很忙,因這場華西秋雨造成了山洪,河東淹了幾處,南郡還起了一些動亂,派出了秦軍鎮壓。
因此,朝中與軍中很忙。
並不能說王賁這個少府不稱職,而是他也分身乏術。
因為這場秋雨,關中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了災害,商顏山下的家仆很緊張,他們日夜安排人手守著糧倉,手中提著棍子守著每個路口。
站在路口的老秦人目光不友善地盯著每個在路上經過的行人。
會這麼緊張,也是因這場秋雨,秋雨澆灌了關中大地,帶來了水,也帶來了不好的事。
戰爭才結束了半年,人們剛從戰亂中走出來,人們用以往的經驗判斷當下的情形。
不論是戰爭前後,還是發生災害時,都是盜匪與山賊最多的時候。
每到這個時候,各家首先想到的都是保護糧食以及保護自己的家人。
當正值用飯的時辰,扶蘇走過家仆所居住的地方,看著這些家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吃著糧食。
他們的住處與囚犯們的住處不是一起的。
而這些家仆絕大多數都已成家了,應該是呂不韋還在的時候,他們家代代人都是如此,現在這些人也是一樣。
看著這些家仆時,扶蘇至少可以在這個冰冷的時代中找到一些溫暖。
一場秋雨就讓如此多地方遭了災,這對進行集權統治的始皇帝來說,是一件壞得不能再壞的事。
扶蘇甚至可以想象到,父皇因為這件事說不定在章台宮指著三公九卿形成的新班底,破口大罵的模樣。
這個時代還是以農業為主,每當災害發生的時候,糧食就是最珍貴。
而這個時代的農業極其脆弱,隻是一場過於漫長的秋雨,就會造成各地或大或小的災害。
這個時代農業水平,在災害麵前顯得十分的脆弱。
這個大秦也不是這麼美好。
扶蘇見到了一車車的糧食被運出了鹹陽城,一隊隊的人馬離開關中。
朝中忙得不可開交,秦軍和官吏紛紛離開關中,奔赴各地。
李由被調去了河東,王賁也許久不見了。
而這個商顏山,短暫地被他們遺忘了。
兩個月後,深秋時節,就要入冬了,早晨時分地上還結著霜。
扶蘇吃著早食,路口那些手拿著棍棒,把守家門口的老漢都不在了,這才覺得秋雨的災害過去了。
近來朝中的奏報中所言的,大概就是哪裡哪裡死了一些人,在何地平叛平亂殺了哪些人,以及那些舊六國的勢力興風作浪,又被秦軍鎮壓了。
章邯見到公子喜吃芹菜,他也拿起一些芹菜放入陶鍋中煮了煮,而後撈起來吃,嘴裡嚼著。
章邯心中暗暗有了想法,往後在山上要種滿芹菜。
寒風吹過的時候,扶蘇喝下一口熱茶,吐出一口熱氣,在冷空氣中化作一團霧。
雖說冬季倒不用為了糧食發愁,可現在商顏山的人們都在控製飲食,他們隻要不餓著就不會多吃,因眼前僅有的糧食是要吃到來年秋天的。
田安見到案上的一堆卷宗,再看公子惆悵的神情,他心中想要罵人。
再看章邯正在狼吞虎咽嚼著餅,吃著芹菜,田安心中躍躍欲試,章邯這個憨貨隻會吃,都不知道為公子分憂,他很想大聲地臭罵章邯一頓。
因為這片地是公子的私產,從土地到人口,再盤算糧食。
如果這些事都要公子親力親為,那麼公子就會一天到晚為這些事忙碌,而不能分心。
公子已有些時日沒有看書了。
在以往,公子最喜安靜地看書,現在呢,每天都在為了這些事苦惱。
再看,公子竟然對這些事頗為熱衷,孜孜不倦的算著三萬人每天要吃多少糧食,每天的建設進度如何。
這些事本就不該讓公子去辦。
扶蘇覺得,人總是需要學習的,從治理自己的地界開始慢慢梳理如何解決三萬人衣食住行,扶蘇覺得這個過程很有意思。
要讓三萬人不凍死,並且讓三萬人不餓死,還要保證生產秩序。
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大秦,誰家有三萬家仆?
且在這個冬天沒有人餓死,沒有凍死。
那麼足以說明,那戶人家的治理能力很好。
至少到現在,商顏山沒有人被餓死,也沒有凍死。
半月後,當關中下起了第一場雪,商顏山依舊沒什麼變化,這裡的房屋還是老樣子,這裡的山上或山下還是一樣。
隻是龍首渠依舊在開鑿,並且每隔三裡地都會多一口豎井,並且這條龍首渠已完成了五分之一。
扶蘇耗費了一個秋天,學習了怎麼編排人手,以及對這三萬人進行重新分工,劃分出工種人手與班組,以更有效的開挖龍首渠。
並且繼續讓章邯用軍中的方式來看管這些囚犯。
扶蘇每天午時會來這裡,每天到了傍晚時分才會回鹹陽城。
今天與往常一樣,而田安領著一個人,來到了山腳下。
這個人正是一個秋天沒見的李由。
扶蘇見他還穿著黑色的官服,鞋履上還有不少泥濘後留下了泥斑,臉色蠟黃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扶蘇蹙眉道:“這一趟去河東,怎麼瘦成這樣了?”
瘦脫相的李由盤腿坐下,接過田安遞來的水,也不說話,拿起水壺就往口中灌。
扶蘇聽著對方咕咚咕咚地吞咽聲,將邊上的一盆餅端了上來,再遞上一碗醬菜,與一些生芹菜。
李由麵容消瘦,大口吃著食物。
田安將一個暖爐提來,就放在桌邊。
醬菜是公子所做的,是用豆醬製成,將其塗在餅上味道更好。
田安正想提醒,這個醬菜很鹹,一次不能吃太多。
但李由拿著陶碗,吞咽了一大口。
注意到,這人隻是被鹹得眉頭微微一皺,便咽下了,田安便不再多言。
不過田安心裡也有些不舒服,李由吃得太多了,這商顏山上的食物都是定量的,存糧本就不多,多吃一口就少一口。
因此商山鄉居民,從不歡迎外客,甚至會將人趕出去,扼殺所有想要蹭糧食吃的人。
在保護糧食的立場上,這裡的三千家仆與三萬囚犯都有著共同的底線。
公子的家底並不多,除了幾百頃土地,就剩下了這些人。
李由吃飽後,十分痛快地打了一個飽嗝。
扶蘇手捧著一卷竹簡,正在看著。
先是看了看四下,李由見沒東西吃了,才開口道:“公子,許久不見了。”
扶蘇道:“去了一趟河東,你怎麼成這樣了?”
李由回道:“河東鬨了水災山洪。”
“嗯,聽說了。”
“山洪水災之後,那裡鬨了疫病,死了很多很多人。”
聞言,扶蘇這才擱下手中的竹簡,往來文書上對各地情況都有記錄,但都是一些冰冷的文字,死了多少人,用了多少糧,以及多少兵馬。
李由是真的親自奔赴災害之地。
李由的話語還在繼續,那是一個活人不想活,死人沒處埋的地方。
在災害麵前,人力十分渺小。
李由甚至親自埋人,他說死人很重,真的很重,根本抬不動。
想要埋了,需要兩個人拖著才能將其丟入坑中。
而親眼見到一個沒事的人從健康的狀態,一直到發病,再到病入膏肓,直到死去,也僅僅隻是半個多月的時間,有的人甚至活得天日更短。
不管怎麼樣,在那裡時,李由睡不好,更不要說吃了。
扶蘇覺得李由甚至能活著回來都是一個奇跡。
如果李由也染病了,他也會被殺了的。
其實李由早就可以回來了,他在河東留了半個月,確認沒有得病,那些將士才放行,又奔波了一個月,才回到關中。
李由神態渾渾噩噩地低聲道:“死人真的很沉,搬不動。”
扶蘇道:“準備些熱水,讓他好好洗洗。”
田安點頭,吩咐幾個家仆去安排。
李由洗乾淨之後,穿上了厚實的衣裳,這才道:“在南郡平亂的王賁比我好不到哪兒去,嗬嗬……他在殺人,我是在救人。”
一個秋天不見,李由的眼神更堅定了許多。
扶蘇道:“人真的很渺小。”
李由痛苦地捂著臉,言道:“公子,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搬死人了。”
很快,丞相的人就來到了山下,帶走了有些魂不附體的李由。
扶蘇道:“其實,李由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
田安道:“丞相的兒子,自然是不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