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道:“有些事公子不用出麵,讓人去辦就好,還有些事不要用公子的名義去辦,若有些事不方便,臣可以代為出麵。”
扶蘇頷首道:“嗯,謝老師教導。”
李斯微笑著點頭,而後繼續端坐。
殿內眾人大多都有互相可以暢快聊天的人,唯獨老師一個人獨坐。
大概是,學法家的人多數都沒什麼朋友。
宴席一直到了入夜才結束,老師送著諸位大將軍離開,扶蘇看著宮女內侍收拾著這裡。
又見從後殿走出來一隊內侍,扶蘇抬頭看去見到了神色有些睡眼惺忪的父皇,該是午睡到了現在。
扶蘇起身行禮道:“父皇。”
嬴政稍稍點頭,拿過布巾先是擦了擦臉,而後坐下來詢問道:“你與李斯走得很近,有人進諫,讓朕再給你安排彆的老師。”
從父皇口中聽不到憂慮的情緒。
見一箱箱的竹簡抬了上來,看這場麵該是又要處理朝政了。
扶蘇回道:“父皇,那些進諫的人多半彆有用心。”
“他們有什麼用心。”
嬴政的嗓音低沉,目光已放在了竹簡上。
扶蘇作揖行禮,回道:“父皇,所謂教導兒臣,實則是進諫之人另有用心,他們擔心兒臣會成為李斯那樣的人,他們懼怕李斯,更懼怕秦國的公子會成為下一個李斯。”
“一個李斯就讓他們怕了?”
扶蘇頷首。
殿內又安靜了片刻,就連在殿內走動的宮女內侍都放輕了動作。
站在下方,扶蘇甚至能夠聽到父皇時而粗重的鼻息聲。
麵對父皇,扶蘇還想再開口說話,卻見父皇擺了擺手,示意離開的意思。
“兒臣告退。”扶蘇再一次行禮,退出了大殿。
見一次麵也說不上三兩句話,站在大殿外穿好自己的鞋履,外麵已是夜空如墨,隻有星星點點在閃爍。
今天是新月,細長的月亮寂靜懸在夜空中。
扶蘇走在回高泉宮的路上,心中思索雖不知父皇平日裡與李斯是如何相處的,也不知道以前的父皇又是如何與呂不韋相處的。
正值關中最繁忙的春耕時節,聽聞近來朝中還有一堆事,而這些事都要父皇與老師去安排。
又是接連幾天沒有見老師,扶蘇偶爾還會看到老師讓人送來的書卷,得知一些朝中近來發生的事。
不過大秦的公子依舊沒有權力,也無法涉足權力。
除了是始皇帝兒子這個身份以外,勉強可以在父皇麵前說上一兩句話。
近來公子扶蘇又多了一個新的愛好,公子竟然喜種樹了。
正值天氣由寒轉暖,到了午時的時候,陽光還會讓人有一些汗意,遠處的田地還有正在勞作的農戶。
扶蘇種好這一棵樹,這才站起身,抬眼看去,
所種的樹苗是水青樹與山白樹,運氣不錯的是在上林苑還發現了一株梨樹的樹苗,便也給移栽了過來。
扶蘇借著溝渠的水洗了洗手,抬眼看去見到了遠處正好也有人家在田地裡用飯。
接過田安遞來的一碗豆飯,扶蘇也看著彆人家吃飯,那是一家子圍成一個圈,像是一家人幾個兄弟姐妹,各自拿出各自的食物,而後家人分著吃。
秦人是很質樸的,他們的吃飯方式也很簡單,在哪裡勞作就在哪裡用飯,農耕時節的一天兩頓都是在田地裡吃完。
而他們的整個白天,也都是在田地裡度過的。
扶蘇吃著豆飯,欣賞著春耕的景象,大秦的強大與土地有著密切的關係,換言之大秦之所以能夠強大就是因田地,大秦分給了底層人田地,人們用軍功換取田地,也給秦軍帶來無敵的戰鬥力。
看的書越多,越了解分封製的真麵目。
在古老的分封製,尋常農戶不能私自占有田地,農戶沒有田地的擁有權,那時候的田地隻有王侯與大夫所持有,有著極其誇張的貧富差距。
所謂封國,那是大片的疆域交給一個人,而後這個人就是王,一個王占有疆域內的土地,再將土地分給他的大夫。
所以說,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但誰都想成為擁有一切的王侯將相。
而商鞅給了底層人田地,給了他們可以使用的田畝,能夠種糧食的田畝,也就有了一個能夠生根的家。
所以,秦法真的嚴酷嗎?
扶蘇歎息一聲,其實秦法本不嚴酷,而且比六國任何一國的律法都更好。
秦法很注重細節,嚴謹不暴虐,對百姓很體恤,秦律教百姓種地,秦法對國家事無巨細。
他們之所以會說秦法嚴酷,多半是因為他們害怕秦法,也不敢施行秦法去傷及他們自己的利益。
不知道為何,扶蘇心中有些悲涼,也不知現在這個天下能否讓商鞅心中有所寬慰了。
扶蘇沒見過商鞅,但不知為何,卻十分理解商鞅,也敬佩商鞅。
一碗豆飯吃罷,扶蘇注意到不遠處有一個躲閃的目光,那時候穿著簡樸的姑娘,似乎是注意到眼神看來,她連忙躲閃低下頭。
她還穿著黑灰色的厚重衣裳,坐在父母身邊正低著頭用飯。
扶蘇倒也不在意,將手中的空碗遞給田安,見章邯帶著人手又將樹苗送來了,便繼續種樹。
整個秦國所有人都很忙,始皇帝忙著他那開天辟地的大事業,李斯忙著完成他的野心與事業,秦國的官吏們正在駕馬在官道上趕路,傳遞文書,派出官吏。
還有忙著趕時節耕種的秦人們。
似乎所有人都很忙,扶蘇覺得隻有自己最清閒了。
嗯,大抵隻有我無事可做了。
扶蘇聽聞王綰離開鹹陽之後,三天趕了五百裡地,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他老人家都這般年紀了,還能如此趕路,也算是天賦異稟了。
“公子,井渠挖出來了。”
聞言,扶蘇洗去手上的泥,跟著章邯來到滻水河邊,這裡原本是一片旱塬,也是一片地勢較高的荒地。
此地更是一片鹽堿地,因此一直荒著。
一陣風吹過,吹起地上的沙土,扶蘇戴上鬥笠遮陽,來到井渠邊。
章邯道:“公子,此地井渠好挖,我們挖了三天就通了。”
按照章邯的講述,井渠的開挖異常順利,眼前隻有一口井遠沒有達到龍首渠的標準。
這也沒辦法,章邯的人力是有限的,正值春耕時節,耕與戰是秦國一直以來的頭等大事。
如今戰事停了,耕就是唯一的頭等大事,自然不敢調動人力大規模開挖水渠。
扶蘇回頭看去又見到了正在陪著笑臉的兩位縣丞與五位亭長,縣丞看著是人到中年,亭長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的模樣。
扶蘇詢問道:“這裡的亭長都這麼年輕嗎?”
相隔挺遠的,縣丞與亭長自然不敢靠近,公子身邊都是提著刀的護衛。
儘管對方聽不到這裡的談話,章邯還是低聲回道:“公子,關中不比其他地方,當年征戰六國關中的人力都送出去了,有的亭長帶著各自鄉的男人去打仗,往往一去就是亭長帶著一個鄉的男人。”
“是因他們的長輩都戰死了,亭長的位置這才交給了他們的孩子,才會這般年輕。”
聞言,扶蘇站在原地久久不言語。
田安讓人給了後方的亭長以及幾個村民賞賜,又遞上一卷布,道:“這是公子交代要畫的圖。”
將這卷地圖在地上鋪開,扶蘇有些想不起來當初的龍首渠是什麼模樣的了,倒是確切地知道商顏山。
好就好在,如今的商顏山依舊叫商顏山。
龍首渠要穿過相隔數裡的山體,而且還是要從山下開挖一個地下溝渠,下遊連接渭水才算是完成大部分。
扶蘇將一個麻繩綁在了一個桶上,而後將木桶放下,井渠傳來水聲,拉出一些渾濁的水。
水質其實很好,隻要沉澱一些時日,就會清澈。
章邯道:“上遊的村民還來鬨過,不過被末將趕回去了。”
扶蘇道:“無妨,若能夠將田地灌溉出來,可以分給上遊一些。”
田安小聲道:“其實今天有很多人想要拜訪公子,他們都等在鹹陽城的那座宅邸中。”
“都是什麼人?”
“有幾人說是荀子的弟子,是丞相同門好友,還有一些人是聽聞公子賢名前來拜謁。”
扶蘇將水倒在一旁的荒地上,吩咐道:“章邯。”
“末將在。”
“讓人種一些豆子。”
“末將領命。”
作為現在關中最清閒的人,扶蘇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做一些無意義的事,在田安他們看來秦國的公子應該趁著現在多結交一些人脈。
田安的意思多半就是父皇的意思,也是丞相李斯的想法。
可這天下多美好啊,大好時光都用來與那些人打交道未免太浪費了。
扶蘇走遠之後,再回頭看去,就見到了一群孩子圍了上來,他們爭先看著井渠。
扶蘇忽然想到,在老師眼裡……嗬嗬,我也是個孩子。
商顏山就坐落在洛水邊上,這座山橫亙之下,導致山的兩側都是荒地,難以灌溉。
如此美麗的天下真想到處看看,看看還未改道黃河,看看如今美麗的函穀關,或者是東臨碣石觀滄海。
章邯是個辦事很勤快的人,隻要給他一些雨露與關懷,他一個人就能做十個人的事。
來到商顏山下,章邯不知道何時去山上打了兩隻兔子。
到了下午時分,這兩隻兔子就被章邯烤了。
從打獵,殺兔子,烤兔子,順路還陪著公子散步,並且不耽誤護衛公子,這人大概是每一刻都有事做,每一刻都在為大秦儘忠職守。
扶蘇吃著兔肉,看到一片鳥群落在一片草地裡,風吹過時草地掀起了漣漪,鳥群再一次飛起,朝著遠處飛翔而去。
現在的關中很美麗,黃河還未因河床抬高而淹沒田地,關中也沒有因黃土高坡有沙塵襲來。
說不定,在南方還能見到成群的犀牛。
聽說就連北方的匈奴都有吃不完的羊群,扶蘇感慨道:“關中多美啊,這麼美的關中應該多種一些樹,讓它更美麗才好。”
章邯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有關公子的事很快就傳入了宮中,正在與陛下商談如何處置楚地的李斯起聲道:“陛下,近來從楚地帶來了不少戰俘,既然商顏山兩側都是荒地,不如交給他們開墾。”
嬴政微微頷首。
李斯又道:“陛下,此事臣去安排。”
“朕聽聞近來有不少人要拜謁扶蘇。”嬴政拿出其中一卷竹簡,丟在李斯的桌案前,道:“這是淳於越交給朕的,他說六國名仕拜謁公子扶蘇,公子竟然拒見,此事令六國名仕失落,還說扶蘇未免自視甚高。”
嬴政沉聲道:“朕知道你向來與淳於越不和,但!”
陛下的話語一停,李斯已站起身作揖躬身。
“但不論你教扶蘇什麼,秦國公子不能夾在你與六國名仕之間,哪怕他是淳於越。”
離開章台宮,李斯的腳步很快,他現在很想將淳於越那廝腰斬於市。
始皇帝說得不錯,公子不能成為自己與淳於越暗鬥時的條件。
也就是說,哪怕自己與淳於越鬨得你死我活,也該與公子無關。
換言之,類似王綰的事隻能有一次,誰也不能利用公子。
即便是公子犯錯了,能指責公子的也隻有始皇帝一人。
走出鹹陽宮,李斯板著臉又放棄了腰斬淳於越的心思,招手喚來了等候在這裡的家仆,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近來高泉宮的魚池內多了一隻烏龜,這也是章邯進獻的,扶蘇將其丟入池中就沒再管它。
蒙恬平日裡話少,但很威嚴,又是蒙武的兒子,在軍中也頗有威望,不需要給誰殷勤他就有大好前程。
而章邯則不同,這人雖說也是出身名門,但在鹹陽沒什麼依仗,沒有靠山的他好不容易得到了機會,自然會很努力。
近來有兩個不太令人高興的消息,有個叫張良的人正在集結各路舊貴族準備反秦,還有一個叫項梁的人,至今不知下落。
“公子,丞相派了一千人給章邯將軍,將軍正帶著人開挖井渠。”
“老師哪裡來的人手?”
“說是各國的戰俘。”
扶蘇喝著茶水感慨,道:“老師,真是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