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並不是太後親生的,是先帝嬪妃生下後,太後將其抱過來撫養的。
先帝寵愛當時身為皇後的太後,對於她撫養的皇子也愛屋及烏,冊封為太子。
然天不假麵,四十有五而駕崩,太後臨朝稱製,執掌朝政,今已有十年。
官家已經成年,太後仍然把持朝政,且朝中泰半大臣是支持太後的,各部都有太後的黨羽。
官家要想親政,唯有太後在各部的勢力一一拔出。
剪除掉殿前司都指揮使,這是第一步。
姚厺琯任殿帥,執掌禁軍多年,但是沒有什麼大的過錯,但他為人驕恣,仗勢欺人,這就成了拉他下馬的弱點。
禦史台、諫閣執掌朝廷的諷諫,隻要謀劃一場,借台諫上書彈劾姚厺琯,官家便可趁勢擼了姚厺琯的職位,從而換上自己的人。
禦史台的第一、第二把手是太後重用的大臣,諫院的左右諫議大夫也是太後提拔起來。
官家想要在諫院培植自己的人,年輕且直性的韓淙是最好的人選。
韓家是世家,背靠崇王府,朝中有不少的門生故吏,又不曾與人為朋黨。
要拉攏韓家,韓淙是最好的突破口。
官家語聲平和,“韓淙是把利刃,卿覺得他可否為朕所用?”
李持安平聲回複:“官家,得人之道,在於知人,知他用他,朝臣自然就會知道他是誰的人。”
官家讚許地輕笑:“卿若為文官,三司兩府亦可坐得。”
李持安微笑道:“臣心思純淨,隻會武人至誠,若官家送臣去當文官,三司兩府那些老狐狸不知道會如何把臣片成肉片。”
“朕以前說過,隆之以虛禮,不若推之以至誠。”
李持安欠身恭敬道:“所以臣甘願為官家驅使。”
官家嘴角微微一揚,“卿待朕赤忱,朕有一事猶豫不決,還望卿給個建議。”
李持安拱手,斂眉垂目,十分恭敬,“但請官家分付。”
官家取出一份剳子,遞與李持安。
李持安看著官家要給他看的厚厚的剳子,猶豫要不要接。
“卿但看無妨。”
“臣冒犯了。”
說著這一句,李持安接過官家手中的剳子,才展開,長長的扉頁掉下,碰到他的紅色袍裾。
那個臣子寫的,寫得這麼真誠。
寫的又是什麼事,值得耗費諸多筆墨。
李持安重新疊好,隻見首封上寫著“論三館用人疏”六個字。
這字鐵畫銀鉤,頗有幾分顏筋柳骨的風範。
這字跡很眼熟,倒像韓淙的字。
李持安展開一看,隻見剳子上寫著:
臣淙言:聞國家之治,以人才為先;人才之選,以公平為先。竊見太祖自立國以來,建三館以納天下之才,此乃朝廷選賢任能之盛舉也。
然,臣近日聞有臣工上奏,言三館用人之弊,臣深以為然,故不避淺陋,冒死上陳,望陛下明察。
……
果然是韓淙寫的!
整本剳子看下,李持安隻覺得腦袋有點發昏。
洋洋灑灑四千多字,論述三館用人之狀、危害、解決辦法,為了能是自己的文書更具有說服力,還旁征博引。
就隻是為了說清三館不宜選用恩蔭子弟。
三館是指昭文館、史館和集賢院。
韓淙這篇奏疏,是要絕了世家大族、皇親貴戚後代考恩蔭入仕的機會。
果然是文人,狠起來,連自己後代求官的機會都給滅了。
朝廷冗官問題越發嚴重,很多光拿俸祿不辦差,這就造成冗費問題。朝廷支出多,賦稅就得增加,賦稅加重,百姓就得苦,百姓受苦,天下就得動蕩。
官家早就想要廢除恩蔭,韓淙這篇奏疏正中他下懷。
朝廷選拔人才,除了科舉、武舉、製舉等途徑,便是恩蔭為官。
高位官員致仕後,會在聖節上奏蔭補子弟位官。
他並不是通過正常的科舉或者武舉進入仕途,而是恩蔭為官。
李家是公爵之家,父親又是朝廷重臣,祖父在幾年前上書請求官家,準許他恩蔭入仕。
受恩蔭做官後,他隻是一介食俸祿的清閒自在小官,跟著巡街司處理城中各種微末小事,如某個商販抬價,某家酒肆兌水賣假酒等。
而巡街司主司看他能乾,還懂刀槍拳腳,就把他推薦給巡防營,之後官家下令挑選精壯入皇城司。
他從中脫穎而出,沒幾年就從一個小小的刺探員升到探事司主司,官位正六品,現在是正五品的副使。
他是靠恩蔭入仕的,官家拿這篇奏疏問他,其意不言而喻。
他若讚同恩蔭入仕,官家怕是馬上卸了他的官職。
他若否決恩蔭入仕,話一傳出宮外,整個汴京的達官顯貴比引他為仇敵。
官家用了韓淙這個出頭鳥,現在到他當出頭鳥了。
給官家辦事,出頭鳥輪著當。
官家見李持安看完了,重申問題:“卿如何看?”
李持安合上奏疏,將其擱在案上,兩手按放在膝上,身子微躬,斂眉垂目,一副恭敬嚴肅的樣子。
“韓司諫所言,確實屬實。”
被人仇視總比丟官好,韓淙都如此說了,他隻能跟著韓淙走。
“近年來,人們視三館為搢紳華途,三館用人益輕,三館是朝廷藏書和典籍修纂之地,不該為貴遊進取之階,請嚴人才之選。”
官家的眼神露出讚許的意思,但又有些惋惜。
他需要一把鋒利且勇往直前的刀!
他希望李持安能借著韓淙的這篇奏屬說出徹底廢除恩蔭,但他沒有明確說出來。
這話說的,隻有三館可以絕恩蔭,其他的地方還可保留恩蔭。
從前的李持安,性子一如韓淙,有話直言不諱,現在竟然學會委婉圓通了。
為官才幾年,從前的銳利都被磨平了。
官家說:“雨雕琢山石而為峰,水磨礪礫石而成圓,卿以為峰利、圓鈍,何者為好?”
李持安自然知道官家話中的意思,他是用這話比擬他呢。
李持安欠身回複:“峰利為攻,圓鈍為守,各得其用。”
“人有所長,各得其用,不錯!”官家抬眼看向李持安,“朕更希望,朕所用的人,能守亦能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