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的雪是青銅色的。
薑璃站在神道儘頭,靴底碾碎薄冰時發出的不是脆響,而是某種黏膩的、血肉剝離的聲響。三日前地宮裡的那場異變,讓整個龍首原的地脈都泛著鐵鏽味。此刻她左臂的血紋已蔓延至鎖骨,像一株枯死的荊棘,每一道分支都指向昭陵深處那口無字碑。
“第九個甲子的雪“
身後傳來碎玉般的腳步聲。薑璃沒有回頭,劍鞘上的霜紋卻悄然蔓延——能踏雪無痕的,不是活人。
“姑娘也是來聽鐘的?“
聲音甜得發膩,像蜜裡浸著刀片。薑璃餘光瞥見一角緋紅官袍,布料上繡的不是尋常禽獸,而是扭曲的青銅鎖鏈紋。那人撐著一把骨傘,傘麵蒙著層半透明的人皮,在雪光下映出皮下青紫色的血管。
“血鐘未響,昭陵不開。“薑璃的指尖搭上劍柄,“閣下是斬龍衛?“
骨傘突然傾斜,露出傘下那張塗著厚粉的臉。五官精致得近乎假麵,唯有頸側一道縫合痕跡暴露了真相——這是張從活人臉上剝下來的麵皮。
“奴家隻是掃雪人。“麵皮人的嘴唇開合,露出鑲滿青銅齒的牙,“倒是姑娘身上的味道“他的鼻翼翕動,“像極了三日前地宮裡逃出來的東西。“
雪幕突然劇烈晃動。薑璃的劍剛出鞘半寸,整條神道兩側的石像生同時轉頭!那些文臣武將的雕像眼眶裡淌出黑血,石刻的朝笏與寶劍竟發出真實的破空聲。
“當——“
遠處傳來鐘鳴。不是從陵園裡傳出的,而是來自薑璃的袖中——那塊帶血的鮫珠不知何時已化作微型銅鐘,表麵浮現出九條纏繞的龍屍浮雕。
麵皮人突然尖叫著後退。他的骨傘在鐘聲裡炸裂,人皮傘麵如活物般卷曲,將主人裹成繭狀。更駭人的是,那些石像生聽到鐘聲後,竟齊刷刷跪倒在地,朝薑璃的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禮!
“血鐘認主“麵皮人在人皮繭裡悶笑,“難怪昭王殿下要借您的劍——“
話音未落,無字碑突然裂開。碑縫裡滲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青銅液。液體在空中凝成三行懸文:
「入陵者需獻」
「一耳一目一舌」
「芻狗可免」
薑璃的右臂突然灼痛。那些沉寂的青銅銘文蠕動起來,在肘關節處拚出個殘缺的“免“字。
碑縫足夠一人側身而入。
薑璃剛踏進陵道,就聽見身後傳來咀嚼聲。回頭望去,那層裹著麵皮人的人皮繭正在融化,像被潑了強酸般冒出青煙。更可怕的是,無字碑的裂痕正在自行愈合,碑麵上浮現出無數張扭曲的人臉——全是此前試圖闖陵的斬龍衛!
“姑娘好手段。“
幽藍磷火突然亮起。陵道深處飄來盞人皮燈籠,提燈的是個侏儒,腦袋大得不成比例。他的天靈蓋被削去半截,腦組織上方架著個微型青銅鼎,鼎中燃燒的油脂散發著熟悉的腥甜——是童男女的指骨熬製的長明燈油。
“掃雪人不懂規矩。“侏儒的舌頭舔過鼎沿,“血鐘響過還硬闖,活該被屍蠶當點心。“
磷火映照下,薑璃看清了陵道頂部的“積雪“——那根本不是雪,而是無數半透明的蠶繭!每個繭裡都裹著具蜷縮的屍體,蠶絲從他們的七竅中穿進穿出。最駭人的是,這些蠶繭正隨著她的呼吸頻率微微顫動。
侏儒突然拽動燈籠繩。某具蠶繭應聲墜落,在觸地前就被絲線分割成整齊的肉塊。斷麵處沒有流血,而是露出青金色的肌肉紋理,像被青銅沁染的玉器。
“昭王殿下就愛收集這些。“侏儒踢了踢肉塊,“把斬龍衛喂了屍蠶,吐出來的絲才能織就“
燈籠突然熄滅。黑暗中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仿佛有千萬隻腳在爬行。薑璃的劍剛燃起霜焰,就照見了鋪天蓋地湧來的屍蠶——每條都有嬰兒手臂粗,半透明的軀體裡裹著未消化的臟器碎片。
劍光橫掃的刹那,某條屍蠶突然人立而起。它的口器裂成四瓣,吐出的不是絲,而是半截熟悉的玉佩!
“不屈?“
薑璃用劍尖挑起玉佩。就在觸碰的瞬間,整條陵道的屍蠶突然僵死。它們的屍體迅速乾癟,最終化作青銅粉末。而粉末飄散後露出的陵道牆壁上,赫然是幅用血鏽繪製的壁畫:
昭王宇文絕跪在九龍棺前,雙手捧著自己的頭顱;
棺中伸出的鱗指正刺入他天靈蓋的鼎形傷口;
壁畫角落有個戴青銅麵具的身影,正在石碑上刻“芻狗免獻“四字
“原來如此。“薑璃擦去玉佩上的黏液,“昭王把自己的腦子做成了鼎。“
主墓室的門是豎著的。
九條青銅鎖鏈從穹頂垂下,拴著一具懸空的透明棺槨。棺中注滿淡金色液體,昭王的屍身像胎兒般蜷縮其中。最詭異的是他的頭顱——天靈蓋被整個切除,取而代之的是個正在運轉的微型九鼎模型!
“叮——“
血鐘再次自鳴。這次鐘身上的龍屍浮雕全部睜眼,九道金光射向棺槨。液體中的昭王突然睜眼,沒有瞳孔的眼白直勾勾盯著薑璃。
“你來得太晚了。“
聲音不是從棺中傳出,而是來自薑璃手中的玉佩。更準確地說,是玉佩表麵新浮現的那張嘴——唇形與昭王完全一致。
“三才失衡始於永和年。“昭王的聲音帶著青銅器摩擦的雜音,“當年人皇斬巫神後,把自己的九根手指埋進龍脈。而我們宇文皇族“
棺液突然沸騰。昭王的屍體在液體中舒展,露出心口處插著的半截霜吟劍。劍身上刻著與薑璃師父佩劍完全相同的銘文,隻是末尾多了行小字:
「芻狗食龍」
「方得永生」
玉佩突然發燙。薑璃低頭時,發現“不屈“二字正在融化,重組為更古老的巫族文字:
「棺槨非棺」
「乃巫神右掌」
九條鎖鏈突然繃直。懸棺的底部裂開蛛網狀紋路,淡金色棺液如淚滴般墜落。每一滴液體觸地後都化作人形,轉眼間墓室裡就站滿了與昭王容貌相同的虛影。
“當年我自願被屍蠶噬腦,就為守住這個秘密。“九十九個昭王同時開口,“巫神右手早已蘇醒,它借九龍棺孕養了三百年“
他們的手指齊齊指向薑璃身後。
血鐘墜地的悶響中,薑璃回頭望去——
那扇她進來的石門正在蠕動。門板表麵浮現出清晰的掌紋,五道門縫變成了指節褶皺。整座昭陵的地麵開始傾斜,因為所謂的“墓室“根本不是建築
而是隻正在緩緩握拳的巨手!
指縫間泄下的天光裡,薑璃看清了真相。
昭陵所在的整座山都是偽裝的。那些“陵道“是手掌的紋路,“墓室“是掌心凹陷,就連九龍棺也不過是釘在掌心的封印釘。此刻隨著巨手舒展,覆蓋其上的土層如痂皮般剝落,露出底下青金色的皮膚——
那是種介於金屬與血肉間的詭異材質,每寸皮膚下都有鎖鏈狀的血管在蠕動。
“巫神右手“
薑璃的劍胚突然劇烈震顫。劍格處的凹槽裡,那截人皇指骨虛影正在與巨掌共鳴。更可怕的是,她左臂的血紋開始逆流,像被某種力量強行抽取般湧向掌心。
九十九個昭王虛影同時潰散。最後消散的那個突然抓住薑璃手腕,將某物塞進她掌心——是顆正在跳動的微型心臟,表麵纏滿青銅絲。
“九龍棺裡煉出的不止是巫神。“昭王的殘音沒入劍鞘,“還有人皇的“
巨掌突然攥緊。薑璃在指縫閉合前縱身躍出,身後傳來整座山體崩塌的轟鳴。當她滾落在山腳時,手中的微型心臟已長出血管,正順著她的腕脈向體內鑽去!
雪原上傳來馬蹄聲。
三百名戴著青銅麵具的騎兵從四麵八方圍來,他們的坐騎沒有眼睛,馬鞍兩側掛著形似鼎耳的骨器。為首者摘下麵具,露出與昭王七分相似的麵容——
“宇文家的斬龍衛,恭迎芻狗大人。“他撫摸著馬鞍上的骨器,“巫神右手既醒,該去喂飽剩下的左手了。“
薑璃的劍突然自行出鞘。霜焰暴漲的刹那,她看清了騎兵們馬鞍骨器內側的刻字:
「芻狗飽食日」
「巫神完整時」
心臟已鑽入肘關節。劇痛中,薑璃看到自己站在青銅巨鼎邊緣,鼎中是沸騰的血海。海麵浮沉著九具棺材,每具棺蓋上都刻著“不屈“二字。而海底最深處,有雙正在緩緩睜開的——
青銅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