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靈毓抬眼看過去,稱心快步走過來,跪坐到他腳邊,然後自然的將頭放到他的膝蓋上,撒嬌一般的蹭了蹭,對桌子上的貓崽殷願視而不見,也不顧他今天穿的是淺色衣衫。
稱心,是屬於李承乾一個人的稱心。
但並非是外界所揣測的男寵。
殷靈毓抬手,摸了摸稱心的頭發,語調平和:“孤沒事。”
一時之間,殷靈毓哪怕心情鬱鬱,也不禁有點感慨,自己這也算是突如其來的貓狗雙全了。
“沒事就好。”稱心仰起頭甜甜地對著他的太子殿下笑:“奴還以為殿下是又要氣陛下了呢。”
自打兩年前行刺老師一事未能成功反被爆出來之後,李承乾頗有些破罐子破摔,本來隻是聽說草原上縱馬奔馳自由自在,所以召見了一些匈奴首領吃酒,結果被彈劾之後乾脆就擰著來,好啊,說我勾結突厥,那我就勾結給你們看!
於是不僅穿匈奴的衣服,建造匈奴的穹頂,還以可汗自稱,那些日子也總是會要按那邊的習俗,要牛羊奶來喝,不喜歡也故意去喝,心底暗自期盼李世民能看到自己在生氣在難過。
能問一問他,是不是受了委屈?為什麼要這麼做。
可惜的是,李世民當時隻是失望的歎氣,然後任由諫官和老師們繼續上諫,李承乾後來便不去折騰了。
所以今天早上殷靈毓出去要了一碗羊奶後,稱心聽說了以為他又要做什麼,趕忙過來想勸勸他。
至於為什麼說是貓狗雙全……
因為,稱心是李承乾的,主動湊上來的小狗。
四年前,李承乾剛摔斷了腿的時候,心情總是暴戾的,會趕跑身邊的宮女和小侍,他不想見任何人,他看任何人都覺得是在嘲笑他,因為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殘疾的儲君。
但隻有稱心不肯走。
他本來並不是侍候李承乾的人,是太常府送來的樂人之一,那時也才十二三,精致又漂亮的半大少年沒有任何依仗,又有一副出色的容貌,就很容易成為任人欺淩的對象。
李承乾救過他,在路過的時候,在他被人拉著往偏僻處走的時候,看著他染著絕望暗色的眼睛,動了惻隱之心,給他撐了一回腰。
於是在李承乾攆宮人的時候,他主動站了出來,不管是湯藥還是飯食都親自送到李承乾屋裡。
李承乾最開始也趕他,罵他,有幾次甚至往他身上扔東西。
稱心不肯走。
抓著李承乾的袖角,聲音又小又顫。
“殿下,殿下您彆生氣,您不高興,您朝奴動手,您彆作踐了自己個兒的身子!”
稱心隻希望李承乾可以好起來。
李承乾當真動了手。
“都來看孤笑話!你又想要什麼?!看到孤廢了,你是不是很得意?”
李承乾就是躺在床上,也是弓馬嫻熟的,及冠了的成年人,手勁兒不小,很疼,稱心就哭,邊哭邊發抖,可是還是沒有跑出去,沒有離開,好像李承乾做什麼他都永遠不會離開。
李承乾打完人,心情平複少許,知道稱心無辜,又拉不下臉麵道歉,硬邦邦的抓起一邊自己的藥扔給他。
稱心也沒想過要道歉,隻是抓著藥瓶上了藥,挪到榻邊,趴在腳踏上,陪著李承乾,一直呆了一下午,共同看著日光流動到昏黃。
從那以後,李承乾不知是愧疚,還是因為已經讓稱心看到過最不堪而又陰暗的一麵,於是不再在乎,總之,唯獨不排斥稱心的服侍。
“殿下?”看出殷靈毓在走神,稱心輕輕喚了一聲,神色純粹乾淨,帶著全心的依賴和少許擔憂。
殷靈毓從記憶裡被打斷,俯身用指腹蹭了蹭稱心眼底淡淡的青黑。
“沒睡好?”
稱心抓住殷靈毓的手在臉頰上貼了貼:“殿下,奴無妨的。”
他笑彎了眼睛。
“殿下做什麼決定,奴都會接受的,我們早就說好了不是嗎?”
殷靈毓抽回手捂住胸口,那種濃重的厭倦感又湧上來,稱心連忙膝行後退兩步,端端正正跪坐好,一句句專注的給殷靈毓清唱,音色清透悠揚。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閤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殿下便是陛下的故人,殿下就是最好的,無可代替的。
還有一點我的卑微又隱晦的心思,我隻求,我亦能算是殿下的故人。
往常李承乾聽了稱心拐彎抹角的唱各種歌安慰,總是能有些反應的,要麼自己哭一會兒,稱心就好好陪著,要麼稍微高興起來一些,願意對著稱心笑一笑。
更多時候,會開口,將難過的事情對著稱心講,稱心其實聽不太懂,隻明白自家殿下受了委屈,就附和,同仇敵愾,直到李承乾不再喘不過氣。
殷靈毓卻隻是把人拉起來。
“彆跪著了,坐下吧。”
稱心惶惶然,大著膽子拉住殷靈毓的手腕,眼睛裡滿是哀求:“殿下?”
殿下這次,為何不願意對著他排解苦悶了?是他哪裡做的不夠好?
殷靈毓頓了頓,強硬的將其摁到一邊的座位上,自顧自開口。
“吃早食了沒?”
稱心隻能順著殷靈毓的力氣坐好,聞言搖了搖頭。
於是殷靈毓又給他要了幾樣,隨後把碗裡最後一口粥喝乾淨。
“多吃些吧,吃完了,陪孤做件事情。”
“唯。”稱心一下子就歡快起來,也不再追問,拿起蒸餅咬了一大口。
他要多吃一點,好多幫上一些忙。
殷願早在殷靈毓再次喘不過氣的時候就跳進了殷靈毓懷裡,此刻在腦海裡問著。
“宿主,你要做什麼呀?”
“…我想,救一救自己。”殷靈毓仰起頭,看向門外的陽光,高大的青年坐在暗處,似乎染上了陰鷙,又似乎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