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非常的震驚,一來他從未聽過這種說法。
馬鈺的這個觀點,與現行的儒家思想背道而馳,甚至可以說有點大逆不道。
孔孟一個儒家聖人一個亞聖,是儒家最核心的人物。
管子是法家之人。
荀子雖然是儒家之人,但他性本惡的思想被認為是儒家的異類,一直處於被批判的狀態。
宋濂對荀子亦是批判居多,朱標自然會受到他的影響,認為荀子非正途。
所以聽到馬鈺這句話,自然感到不可思議。
這倆人雖然也都是先賢,可怎麼能和孔孟相提並論?
他震驚的第二個原因就在於,這句話透露出來的信息。
且不論這句話能不能成立,馬鈺既然能說出這句話,就意味著他對治國有著一定的見解。
可不要小看這一點,曆朝曆代產生的官吏數不勝數,但大多數都隻是禮法的使用者罷了。
上麵怎麼規定的禮法,他們就怎麼去做事情,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見解。
真正對治國擁有獨特見解的少之又少,能將見解成功應用於現實的,更是鳳毛麟角。
關鍵是,大明現在最缺的是什麼?
就是治國之才。
朱標非常清楚一件事情,大明雖然已經建立,但製度層麵也就隻有一套臨時製定的《律令》。
還是李善長帶人,借鑒古人的做法草創而成,非常的簡陋不完善。
至於大明以後該采用何種製度,使用什麼樣的禮法,大家都不清楚。
包括文官之首的李善長在內,沒有一個人有清晰的想法。
不,甚至連個模糊的想法都沒有。
如果朱標是穿越者,那他一定會用四個字來形容目前的大明朝廷:
草台班子。
可想而知,當他發現馬鈺有可能懂治國的時候,該是多麼的震驚。
現在馬鈺的觀點是否正確,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重要的是,要趕緊確定他是否真懂治國。
所以他沒有反駁馬鈺的觀點,而是以請教的姿態,詢問對方的見解。
馬鈺並不知道這一點,聽到對方的提問也沒有多想。
而且,朱標誠懇中略帶著急切的態度,還讓他非常的得意。
難怪穿越者都喜歡人前顯聖,利用信息差在古人麵前裝x的感覺實在太爽了。
心裡嘚瑟臉上卻不顯露,回道:
“簡而言之,孔子的思想教我們如何做人。”
“孟子的思想告訴我們何為國,何為家,何為君,何為臣,何為民。”
“他們樹立了一個標杆在那裡,讓我們的言行有了參照物。”
朱標微微皺眉,倒不是他不同意這個觀點,而是馬鈺嘴裡時不時就冒出一個新詞。
他得思考一下才能明白具體是什麼意思,這很是讓他不習慣。
不過等想通這些詞彙的含義,他又覺得非常貼切。
而這些特殊詞彙,又讓他更加堅信,馬鈺有著獨特的傳承在身。
必須要把他的師承和所學搞清楚,朱標心中暗暗決定。
馬鈺繼續說道:“但是孔孟思想有個最大的缺點,也是儒家大部分人的缺點。”
“隻說結果不說結論。”
儒家最擅長發表意見,說一些大道理,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當你問他該如何解決的時候,他們要麼啞口無言,要麼就效法先王恢複三代之治。
“這就給人一種隻會喊口號的假大空之感。”
“百家爭鳴時期,其餘諸子百家對儒家的抨擊,也主要集中在這一點。”
朱標眉頭再次皺緊,不是因為特殊詞彙,而是這番話與他的認知相衝突。
作為宋濂的學生,他對儒家天然有親近感。
聽到有人說儒家的不是,心裡難免會有些不舒服。
不過他並沒有反駁,因為他不隻是宋濂的學生,更是大明的皇太子。
和大明比起來,儒家又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馬鈺自然也能看得出他對這番話有意見,並不覺得意外。
現在儒家獨顯,李文大概率自幼接受儒家教育。
固有認知受到衝擊,他難以接受是很正常的。
反而是在認知受到衝擊後,他竟然沒有出言反駁,而是耐心的傾聽。
這種胸懷和氣度,讓馬鈺不禁再次高看其一眼。
所以他難得的解釋了一句:
“我知道這番話可能讓你難以接受,但世間本就沒有完美無暇的東西。”
“儒家思想也不是完美的,否則也就不會有王朝更替。”
“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他不完美,就全盤否定他。”
“儒家思想能傳承到現在,本身就已經證明了他的優秀,不需要任何爭論和解釋。”
“現在我們隻是在理性分析他的優缺點,然後想辦法發揮他的長處,彌補他的不足。”
此言猶如一股暖流從心頭淌過,撫平了心中的些許不滿。
朱標反而歉意的道:“謝馬兄教誨,是我太狹隘了。”
馬鈺笑道:“李兄不必如此,人之常情罷了。”
“你能虛心接受異己之見,已有君子之風也。”
兩人又客套了兩句,就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談了起來。
但與方才不同的是,朱標的心態擺的更加端正,也開始認真思考馬鈺的話。
馬鈺也講的更加細致,更加的認真:
“我們方才說了儒家的不足,孔孟隻樹立標杆,告訴我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卻沒有告訴我們,要如何做才能達到他們所立的標準。”
“比如,孔子說要豐衣足食,可他卻沒有說要怎麼做才能讓百姓都獲得衣服和食物。”
“有些他們說了,卻說的非常寬泛不清楚。”
朱標提出了質疑:“勸課農桑不就是具體的方法嗎。”
馬鈺笑道:“是,但曆朝曆代都在這麼做,為何還會有朝代更替呢?”
朱標啞口無言。
馬鈺順著他的話繼續說道:“治國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情,勸課農桑就四個字。”
“可如何實現呢?在鼓勵農桑的過程中,會遇到哪些難題?這些難題又該如何解決?”
“這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
“大道理誰都會說,但治國需要的是更加具體的,切實可行的方法。”
“對此,孔孟思想並未涉足太深。”
態度已經平和下來的朱標,不禁陷入沉思。
宋師學識淵博,教了自己很多東西。
可此時回想,好像真的很少有教解決問題的具體措施。
多是分辨是非對錯之類的大道理。
想到這裡,他心中升起一絲明悟。
原來如此,大道理是沒錯,他就是標杆和參照物。
讓人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可大道理吃不飽飯,想讓人吃飽飯就需要具體的治國之策。
那麼,具體的治國之策在哪裡呢?
朱標迫不及待的追問道:“莫非管子和荀子的思想,可以教人具體之策?”
隻從這句話,馬鈺就知道他沒讀過兩人的書。
不過也正常,他再聰明也不過才十三四歲,儒家的四書五經估計都沒讀完。
哪有時間去看管子和荀子的書。
更何況,從宋朝開始管子荀子的地位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們的思想也越來越不被人重視,甚至被各種貶低抨擊。
李文的家人估計也不願意讓他接觸這些‘有害’之書。
得知了這一點,馬鈺就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了。
不能給講的太細,因為這兩本書本身就是兩門大學問,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籠統的介紹一下,讓他對這兩本書有個總體的印象即可。
主意已定,他開口說道:
“然也,荀子的思想核心就一個字:禮。”
“他把儒家思想具象化,形成了可以用來治國的禮。”
“說的再簡單點,他能告訴你,怎麼做才能接近孔孟樹立的標杆。”
“而管子,我願稱之為實用主義集大成者。”
朱標喃喃道:“實用主義……好詞,好詞啊。”
馬鈺心道,你能理解就好,也省的我解釋了:
“管子是執政者,他隻講方法少講大道理。”
“當然,他也講大道理,也講德行。”
“管子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朱標驚訝的道:“禮義廉恥?這不是儒家思想嗎?”
馬鈺輕笑道:“管子還在孔子之前,所以現在你知道,儒家並不是唯一真理了吧。”
朱標深吸口氣,道:“是我狹隘了。”
這句話方才他就說過一次,但這次內涵卻完全不一樣。
這句‘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徹底震撼到了他。
原來儒家一直在強調的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有人提出,並應用於實踐了。
這也讓他對管子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比馬鈺解釋一千遍一萬遍都管用。
馬鈺並不能理解他的感受,但也知道他聽進去了。
心中滿滿的成就感,這個x終於給自己裝成了。
完美。
“我們繼續說回話題,管子是個執政者,是實用主義者。”
“他更加重視實際,一切以治國為根本目的,其他的都是手段。”
“在他心裡,民富國強才是最重要的,用什麼方法來實現都無所謂。”
“他之所以提倡德行,是認為德行對治國有好處。”
“所以他的書裡,全是具體的治國之法。”
“儒家是理想主義者,是學者思維。”
“他們將德行視為根本,認為隻要德行好一切都會變好,國家也會大治。”
這話有點繞,朱標聽的有些迷糊,不過他倒是能感受到其中的道理。
正因為能感受到,他才更加的震撼。
也察覺到自己以前的視野太過狹隘,都說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自己被儒家思想遮住了眼睛,以至於忘記了還有更多思想的存在啊。
還好得到了馬鈺的提醒,否則還不知道要在這條路上耽擱多久。
至於馬鈺方才說的,孔孟決定下限,管荀決定上限,他也已經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孔孟的思想是標杆,沒有他們這個朝代的下限普遍會比較低。
說直白點就是比較混亂,百姓生活會比較苦。
管荀講的都是經世致用之道,不研究他們,就不懂得如何具體治國。
國家就強盛不到哪去,也就是上限不會太高。
自己沒有看過管荀之書,不知道馬鈺對這兩部書的評價對不對。
但他的這個理論,無疑是有道理的,對儒家的剖析也一針見血。
關鍵是,通過這一番話可知。
這馬鈺不但是大才,還是懂治國的大才,正是我大明需要的人才啊。
必須要想辦法化解他心中的成見,然後勸說爹娘饒他一命。
馬鈺見他遲遲不說話,還以為他不相信,想了想又說道:
“曆史上有無數事例可以證明我的話。”
“你可以回去翻翻史書,凡是不重視孔孟的時期,民間是不是都很悲慘。”
“至於管荀……就這麼說吧,在宋朝以前,管子和荀子的地位都比孟子要高。”
“這一點你可以追溯一下《九經》的變遷,宋朝以前《九經》裡沒有孟子的。”
“孟子成為亞聖,那是宋朝時期的事情了。”
“也是宋朝時期,管子被棄之如敝履,荀子被斥之為歪理邪說。”
“所以,宋朝的下限是曆朝曆代最高的,但上限嗎……你懂得。”
宋朝的下限很高嗎?
朱標沒研究過,不知道這一點。
但他敢肯定,宋朝的上限確實不太高。
這不禁讓他對馬鈺的那個觀點有了更多的認同,於是開口說道:
“孔孟為本,管荀為用。”
“馬兄學識之淵博,見識之卓越,讓文敬佩。”
孔孟為本,管荀為用?
這下輪到馬鈺震驚了。
嘶,這小子竟然真的聽懂了,太妖孽了吧。
不可能啊,以這小子表現出來的天賦,必然會有一番作為。
為何前世從未聽說,明初有個叫李文的人?
他雖然不是專門研究曆史的,可作為明黑粉,為了在網上和明粉對線,沒少看明朝史書。
不敢說多麼了解,重要的知名人物,大部分還是知道的。
他敢肯定自己沒有聽說過李文這個名字。
那麼就隻有一個可能。
他死了。
一想到明初朱元璋的屠刀,他心中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他爹大概率是開國功臣。
然後全家被哢嚓,他也沒有幸免於難。
想到這裡,馬鈺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惋惜和同情。
朱標則一臉的懵逼,你這眼神是咋回事兒?
你才是欽犯好不好,應該我同情你,惋惜你的才華吧?
這時,馬鈺長歎一聲,說道:
“李兄啊,一定要記得我說的話,讓你爹急流勇退……”
“不,讓你爹帶著你們去鎮守邊疆,越艱苦的地方越好。”
朱標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了。
這是認為我爹會被皇帝殺……呸,是認為我爹會屠殺功臣,然後我也會被跟著株連。
呸,是李文會被株連,所以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即便對馬鈺的印象大為改觀,朱標依然被氣的不行。
這小子,怎麼就這麼記仇呢。
真想狠狠收拾他一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