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牢房裡,馬鈺輕輕的捏起一顆炒黃豆扔進嘴裡,慢慢的咀嚼品味。
好日子到頭了啊。
說起來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靈魂穿越附體在一個乞兒身上,卻得知自己穿越到了洪武元年。
作為一個資深明黑粉,他非常的無語。
上下五千年穿到哪個時間段不行啊,非要穿到朱屠夫時期,老天爺真是瞎了眼。
被一群難民裹挾著逃到應天,本來他還有些不情願。
我一個明黑粉,就是餓死,跳長江裡淹死,也絕不當他朱明王朝的奴隸。
然而還不等他說出真香二字,就被江寧縣的官吏抓起來,以殺人罪判了死刑。
他很清楚,這是被當替罪羊了。
作為一個連身份都沒有的流民,注定難逃一死。
掙紮隻是多受點罪罷了。
所以還不等用刑,他就全招了。
但招供不等於認命,他給這些貪官汙吏準備了一個大招。
等刑部複查的時候,冒充了馬皇後的侄子。
至於為啥不冒充朱元璋的親戚……
呸,誰稀罕冒充朱屠夫的親戚。
一切如他所料,江寧府的官吏被一鍋端了。
至今想起那群貪官汙吏驚駭、怨恨的目光,他都感到無比的舒暢。
作為欽犯的他,也被轉移到了應天府大牢。
本來他還以為,到了大牢裡會吃很多苦。
哪知碰到了倆來‘體驗’生活的紈絝二代。
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成功說動了其中一人,獲得了照顧。
今天那倆紈絝被喊走,他猜測應該是被他們的家人給接走了。
沒了他們的照顧,他在大牢的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
彆說大魚大肉,就是這炒黃豆,恐怕也沒機會吃了。
想到這裡,他又捏起一顆扔進嘴裡,香鹹嘎嘣脆。
他從未想過,簡簡單單的炒黃豆,竟然能如此美味。
此時他莫名的想到了101,難怪那位也喜歡吃炒黃豆。
確實美味啊。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他疑惑的轉頭望去,隻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從拐角處走出。
少年臉型方正,鼻梁高挺如刀削,氣質儒雅中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威儀。
馬鈺心中忍不住暗道,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這個少年正是朱標,在馬鈺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打量著馬鈺。
第一印象並不好。
皮膚黢黑、身形枯瘦,頭發也被剃光,隻留下青色的發茬。
身上寬大的囚服,看起來非常的落魄滑稽。
與他想象中或是桀驁、或是狂妄完全不一樣。
但想到對方乞丐的身份,他又釋然了。
不過……就算他是富貴子弟一時落魄,也不應該落魄成這個樣子啊。
這馬鈺不會真是乞丐吧?
帶著這樣的疑問,他走到牢房前,推開牢門走了進去。
馬鈺眉頭一挑,隱約猜到了對方的來意。
卻並未開口,隻是靜靜的看著對方。
進門後,朱標拱手行禮道:“在下李文,見過馬兄。”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對方禮儀如此周全,馬鈺也起身擺出叉手禮:
“在下……嗯,馬鈺,見過李公子。”
倒不是他想標新立異,而是他知道古代作揖、拱手等等禮節是有不同手勢的。
擺錯了會惹人笑話。
可作為穿越者,他確實不太了解這方麵的禮儀。
還好,上輩子因為某部影視劇,他了解了叉手禮,還模仿著學了學。
這時下意識的就使了出來。
雖然這是前朝的禮節,明朝大概率已經不用了。
但……在講究複古的時代用古禮,總歸是不會有錯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直在關注他一舉一動的朱標,見到叉手禮不出意外的產生了誤會。
叉手禮形成於魏晉,興盛於唐宋。
蒙元入主天下,因蒙古權貴不喜繁瑣的禮儀,逐漸被更簡單的躬身、作揖取代。
漸漸的已經沒有人記得了。
隻有一些傳承久遠的家族或者大學者,在私下使用。
朱標之所以了解這個,也是得益於他的老師宋濂。
馬鈺竟然知道叉手禮並使用,可見絕不是乞丐出身。
朱標心中這般想著,麵上卻不動聲色:
“冒昧來訪多有打擾,還望海涵。”
馬鈺疑惑的道:“李公子這是……”
朱標解釋道:“舍弟李武,之前多賴馬兄照顧,我身為兄長特來道謝。”
馬鈺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出那個俊秀少年(朱樉)的身影。
還彆說,這兄弟倆眉眼間還真有幾分相似。
至於另外一個壯碩少年(常茂)……那個真紈絝直接就被無視了。
“李公子說笑了,受照顧的是我才對,該道謝的也是我。”
倆人就這樣你來我往的客套了好一會兒。
最後還是朱標忍不住,將話題轉向了正題:
“方才舍弟轉述了一些馬兄對朝政的見解,在下歎為觀止。”
“但也產生了一些疑惑,想向馬兄求教,不知可否。”
馬鈺心道果然如此,這李文過來不隻是為了接李武出獄,還是為了自己之前說過的話。
至於什麼方才轉述,騙鬼呢。
李武到大牢裡‘體驗’生活,他家裡肯定會派人保護。
自己前腳說的話,估計後腳就傳到他家長耳朵裡去了。
周圍那幾個牢房突然被清空,大概率也是他家裡人的手筆。
隻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露麵的竟然不是對方的長輩,而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不過想到李文的表現又釋然了。
他肯定是家族重點培養的繼承人,說不定早早就出來獨當一麵了。
加上自己這輩子也是個少年,讓他過來有些話反而更容易開口。
想到這裡,他心中不禁讚歎。
果然不愧是大家族啊,做事情就是講究。
至於要不要回答對方的提問……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自己確實受李武頗多照顧,幫忙解一下惑也算是回報了。
當然,前提是他問的問題自己能答得上來。
於是他微笑道:“不過是胡言亂語罷了,若是李公子不嫌鄙陋請儘管發問,咱們相互討論。”
朱標客氣的道:“如此在下就先行謝過了。”
然後他恭維道:“之前馬兄推測陛下前往開封實為遷都,讓在下驚為天人。”
“不瞞馬兄,家父在朝中尚算有一些地位,故而聽到了一些風聲。”
“陛下確實有意將都城遷往北方。”
“我的問題亦來源於此,不知馬兄以為陛下此行能否得償所願?”
原來是這個問題,馬鈺鬆了口氣,隨口回道:
“不可能,開封已經不適合當國都了。”
“莫說是開封,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已經沒有什麼地方符合建都標準了。”
“但反過來說,每個地方也都適合。”
朱標驚訝的道:“哦?願聞其詳。”
馬鈺想要再捏一顆豆子,手才伸出來就意識到太失禮,順勢改為了端水杯。
抿了一口溫水潤潤嗓子,才說道:
“咱們先說說建都都需要考慮哪些因素。”
“首先是地勢,最好有天險可守。”
“其次是產糧能力,最好有大片平原能產糧食,減輕漕糧壓力。”
“第三是交通便利,最好四通八達,如果有天然的大江大河就更好了。”
“第四是名氣,曆史名城擁有厚重的文化氣息,能夠聚攏人望。”
“第五就是人多富庶,最好有現成的城池在,如此營建新都的時候可以就地取材減少成本。”
朱標微微點頭,這個道理並不複雜,他自然是明白的。
馬鈺接著說道:“從唐末亂世至今將近五百年,北方人口凋零、百業凋敝。”
“幾大曆史名城皆已被夷為平地,連廢墟都不存了。”
“不論大明將國都定在哪裡,都意味著要從零開始。”
“所以第五條我們可以不用考慮了,隻需要考慮前四條即可。”
朱標露出所有所思的表情,道:“馬兄所言有理。”
“如果隻考慮前四條因素,開封確實不適合作為都城。”
“最符合要求的,莫過於長安和洛陽,馬兄以為然否。”
馬鈺心中讚歎,果然是大家子弟啊,馬上就能鎖定最適合的目標。
這不是尬吹,前世這些屬於常識。
可現在是元末明初,信息傳遞非常緩慢,也沒有人係統整理過這些東西。
能了解這些知識的人可謂是鳳毛麟角。
甚至可以說,連朱元璋對此都是一知半解。
否則也不會巴巴的往開封跑,後續也不會浪費那麼多錢糧營建鳳陽皇宮。
李文雖然得到了自己的提示,可若他沒有深厚的功底,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抓住脈絡。
在這個年代,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能有這一番見識。
說一聲天之驕子都不為過。
這不禁勾起了他的興致,於是笑道:“英雄所見略同。”
“長安和洛陽可謂是各擅勝場,都是十三朝古都,曆史底蘊深厚。”
“真正要比較的,就隻有前三條。”
朱標接話說道:“長安四麵環山,有險關之固,又有八百裡關中盛產糧食。”
“是最符合第一條因素的。”
馬鈺說道:“然其地勢封閉交通不便,不利於掌控全國。”
“且經數千年墾殖,關中平原的土地已經非常貧瘠,陝北大麵積荒漠化。”
“唐朝皇帝就經常帶著群臣到洛陽就食。”
“現在的情況隻會更加嚴重。”
“若將京都放在這裡,糧食問題將成為致命的短板。”
朱標微微點頭,說道:“洛陽四通八達,有伊洛黃河水運之便利,可足不出戶控扼天下。”
“河南沃野千裡,可為朝廷解決大部分糧食問題。”
馬鈺輕笑道:“然其地形狹小,對人口的承載力有限。”
“且麵臨黃河水患,朝廷必須常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維護河道。”
“此地雖四麵皆有山關可依,然狹小的麵積導致其缺乏戰略縱深。”
“一旦局勢有變,很容易就會被圍困來個甕中捉鱉。”
“當年唐太宗圍攻洛陽,就是最好的例子。”
朱標歎息道:“馬兄所言甚是,如果兩處的優勢能合在一起就好了。”
馬鈺大笑道:“哈哈……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我們應該感到慶幸才是,如此接近完美的地方,天下竟然能有兩處。”
朱標啞然失笑道:“是我貪心不足了。”
馬鈺又說道:“真要是有十全十美之地,也並不一定就是好事。”
“正所謂,無外患則內腐。”
“身處這樣的完美之地,很容易讓君臣怠政,從而導致亡國。”
“缺陷就像是懸在頭頂上的利劍,隨時警醒君臣當勤政愛民。”
“如此反而能讓國力昌盛,百姓安居樂業。”
朱標興奮的擊掌讚歎:“無外患則內腐,馬兄此言大善也。”
越品他就越覺得這話寓意甚深,又忍不住誇讚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能得此一言,在下不虛此行矣。”
馬鈺反倒有些尷尬,自己不過是將‘國無外敵者國恒亡’和‘居安思危’這兩句話綜合了一下而已。
有那麼深的含義嗎?
但又不能質疑,隻得打了個哈哈道:
“李公子謬讚了,不過是信口而出罷了。”
哪知,聽到這話朱標更加的震驚:
“此言竟出自馬兄之口?”
“啊這……”馬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合著你以為這話是彆人說的啊?早知道我就換個說辭了。
朱標卻誤以為他生氣了,起身拱手道歉:
“是小弟不對,誤以為此言乃馬兄長輩所言,還請馬兄原諒。”
馬鈺連忙側身讓開,道:“李公子也是無心之失,不必如此。”
經過一番客套,兩人才重新落座。
但相互之間,對對方的印象卻大為改觀。
朱標雖然不至於就此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卻也消除了先入為主的負麵印象。
至於對方貶低自己父親之事,他心中也有了解釋。
馬鈺一直生活在北方,並非大明的子民,也沒有享受過大明的好處。
剛到江南就被貪官汙吏冤枉入獄身陷死地,對父親有所誤解,心懷不滿是正常的。
一切都怪那些草菅人命的貪官汙吏,定然不能輕饒了他們。
馬鈺的想法就比較簡單了,這李文出身不凡卻不自傲,學識淵博卻為人謙遜。
實為儒雅君子也,很難不讓人心生好感。
之後興奮的朱標拉著馬鈺,對‘無外患則內腐’進行了深入解析。
他多引經據典,並認為這是對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思想的拓展。
馬鈺隻能揚長避短,多談實例和應用,認為這個道理不隻能用在治國上。
進學、種地、經商等等都可以適用。
他重點談了在吏治上的應用,認為應該加強監管,加大懲治力度,如此才能震懾貪官汙吏。
總之,雙方各有收獲。
期間朱標幾次說出,相見恨晚之類的話。
馬鈺則驚歎不已,這是十三四歲少年該有的認知嗎?
他不由想起了前世科研圈流傳的一句話。
普通人在實驗室努力兩年,不如天才思考半天。
不得不承認,天才和普通人之間,真的有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啊。
儘管聊的很開心,朱標並沒有忘記今天過來的真正目的。
所以他找了個機會,再次將話題拉了回來:
“馬兄說陛下會用丹書鐵券封賞群臣……還說此物是催命符。”
“陛下真的會行此不義之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