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拖著疲憊的步子,慢吞吞地走在回廊上,半點沒有趕回房中的興致。
因著夏祭將至,師長們大發慈悲,未曾布置繁重課業。
若在平日,這難得的閒暇定會讓他欣喜若狂,可一想到明日那場避無可避的舞會,他便覺興致全無,隻想倒頭大睡。
剛踏入居所,便見廊道兩側的牆壁上塗滿了斑駁的彩漆,黃綠紅三色交雜,顯是有人已按捺不住節慶的喜悅。
“昭然!可算找著你了!”
一聲洪亮的呼喊自背後炸響,驚得林昭然渾身一顫。
他猛地轉身,正對上一張嬉皮笑臉的麵孔。
“林昭武,你來做什麼?”他皺眉問道。
“怎麼,當哥哥的不能來看看弟弟?”昭武故作委屈地攤手,“你如今架子這般大,連陪大哥說說話都不肯了?”
“少來這套,”林昭然冷冷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又惹了什麼麻煩?”
“這話說的,你可是我最好的弟弟!”昭武誇張地捂住胸口。
林昭然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幾秒:“昭明不在,你就退而求其次來找我,是吧?”
“昭明那混蛋!”昭武頓時炸毛,“自從他成名後,眼裡哪還有我這個弟弟?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五十步笑百步。”林昭然低聲嘟囔。
“你說什麼?”昭武沒聽清。
“沒什麼,”林昭然擺擺手,“說吧,這次又捅了什麼簍子?”
“呃,我答應給一位朋友配止癢丹……”昭武撓頭訕笑。
“世上哪有什麼止癢丹!”林昭然氣得直翻白眼,“隻有止癢膏,是外敷的,不是內服的。你連這點常識都沒有,還敢誇下海口?你到底怎麼想的?”
“我不小心把她推進了紫藤叢裡……”昭武支支吾吾道,“求你了,幫幫我吧!事成之後我給你介紹個姑娘!”
“我不要姑娘!”林昭然惱火地打斷他。更何況昭武介紹的姑娘,怕是比紫藤還難纏。“你乾嘛非要找我?去藥鋪買點不就得了?”
“今兒個是夏祭前夜,所有鋪子都關門了。”
“那我也愛莫能助,”林昭然攤手,“前兩年學的都是理論,今年才剛開始接觸丹道,還沒正經煉過幾爐丹呢。”
這話半真半假。
雖說課上沒煉過幾爐丹,但私下裡他可沒少鑽研。
區區紫藤疹的解藥,他閉著眼都能配出來。
可憑什麼要浪費自己辛苦攢下的靈材,替昭武收拾爛攤子?
“得了吧!”昭武誇張地揮舞著手臂,“你連三門古語都精通,那些繁瑣的真元操控也練得爐火純青,怎麼連這點小事都搞不定?你整天窩在房裡,到底在搗鼓些什麼?”
“你還好意思說!”林昭然怒極反笑,“你比我早入院一年,這點小事都搞不定?”
“嗐,你知道我對丹道一向沒興趣,太繁瑣了,”昭武滿不在乎地擺手,“再說了,我連煮個菜湯都能把娘的鍋燒穿,你確定要讓我碰丹爐?”
這話倒是不假……
“我累了,”林昭然揉了揉太陽穴,“明天再說。”
“你瘋了嗎?明天就來不及了!”
“得了吧,區區皮疹又死不了人!”林昭然不耐煩道。
“求你了,昭然,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可她正暗戀一個男孩,要是——”
林昭然翻了個白眼,自動屏蔽了後麵的廢話。
光是這幾句,就足以讓他明白這場“緊急事件”的本質了。
“——要是她的疹子沒好,就不能去舞會,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的!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閉嘴。”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我說閉嘴!我配,行了吧?我配那該死的藥膏,但你欠我個大人情,聽見沒有?”
“沒問題!”昭武眉開眼笑,“要多久?”
“三個小時後,靈泉邊見。”林昭然長歎一聲,轉身離去。
林昭然目送昭武一溜煙跑遠,生怕他反悔或是提出更多要求。
他搖了搖頭,轉身回房取來所需的煉丹材料。
天衍閣雖設有丹房供學生使用,但靈材需自備。
所幸他平日積攢了不少,此番倒也不愁。
丹房內空無一人,但這並不稀奇。
明日便是夏祭,誰還有心思來煉丹?
林昭然對滿室寂靜毫不在意,將靈材一一擺開,著手煉製。
說來諷刺,這止癢膏的主材,正是引發此事的罪魁禍首——紫藤葉。
林昭然早已將其曬乾,如今隻需研磨成粉。
這一步最為惱人,因紫藤葉若用尋常藥杵搗碎,會揚起一陣刺鼻粉塵。
丹經上記載了諸多應對之法,但無一不需昂貴器具。
林昭然卻有個簡單的法子:他將葉片裹在微濕的布巾中,再包上一層皮革,然後用錘子敲打至再無阻力。
如此一來,粉塵便會被布巾吸附,葉片也碎得均勻。
將紫藤葉粉與十滴靈蜂蜜、一勺青漿果汁混合後,他將其置於文火上,緩緩攪拌至色澤均勻。
隨後取下丹爐,靜待藥膏冷卻。
“手法不錯,”一個相當女性化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紫藤葉的處理很有巧思,我得記下這招。”
林昭然聽出聲音的主人——墨玄。
儘管有一些惡毒的謠言,但這少年並非女子。
他轉過身,打量著對方那如雪的白發與深邃的藍眸,片刻後又繼續清洗丹爐,沒有理由因為自己沒有清理而被禁止使用丹房。
墨玄熟練地檢視著藥膏,林昭然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這少年今年才轉入他們班,來曆成謎,平日寡言少語。
更何況,他還是個摩羅族。
他究竟在一旁看了多久?
林昭然懊惱地發現,自己一旦投入煉丹,便全然忘了周遭動靜。
“不過是些小把戲,”林昭然終於開口,“倒是你的丹道造詣,令人歎服。我總覺得你與我們不在一個層次上。就連張明遠也時常不及你,而他近來可是樣樣精通。”
“張明遠對丹道並無熱忱。煉丹需匠人之心與極大耐心,無論他學識如何淵博,終究缺了這份心境。”白發少年微微一笑:“而你不同。若你有他那樣的曆練,定能超越他。”
“哦?你也覺得他早有根基?”林昭然試探道。
“我初來乍到,對他了解不深。但丹道一途,絕非數月之功。他舉手投足間,儼然是多年老手。”
“像你一樣。”林昭然道。
“像我一樣。”墨玄點頭,“恕我冒昧,你可否快些?我今日也想煉些東西。”
林昭然致歉後匆匆離去,心中暗忖:方才真該順手煉些安神丹
——今夜若不養足精神,明日怕是連閉眼的機會都沒有。
“來了,來了,”林昭然抱怨著,大步走向門口。
真的,這麼急的敲門聲是怎麼回事?
他猛地拉開門,發現慕容雪正用不滿的表情盯著他。
“你在這兒乾嘛?”林昭然挑眉道。
“我該問你才對,”她說。“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宴會——”
“還有一個小時,”林昭然打斷道。“我一刻鐘就能到那裡。”
“說真的,你為什麼非得等到最後一刻才出發?你不知道你樹立了多壞的榜樣嗎?”
“時間寶貴,”林昭然說。“我再問一遍:你在這兒乾嘛?我不覺得你平時會特意去找那些不夠早的人。”
“老師讓我來找你,”慕容雪道。
林昭然眨了眨眼。
看來雲墨心想確保他不會“忘記”,哈。
雖然他有這個想法,但他知道這行不通。
“她還說你找不到舞伴,所以今晚我就是你的舞伴了,”慕容雪用更低的語氣繼續說道。
林昭然皺起眉頭。“拒絕帶舞伴”怎麼變成了“找不到舞伴”?
看來雲墨心和他母親一樣,有“翻譯”他的話的習慣,隻要最符合她的目的就行。
林昭然懷疑,她們倆會相處得很好。
“總之,穿好衣服,我們可以走了,”她突然恢複了自信說道。“你可能喜歡卡著時間做事,但我不喜歡。”
林昭然盯著她看了整整三秒鐘,試圖決定該怎麼做。
他差點想把門摔在她臉上,拒絕參與這場鬨劇,但他覺得慕容雪被卷進來不是她的錯。
很可能她今晚原本有更愉快的計劃,而不是陪一個討厭這種經曆的暴躁男孩。
他把她趕進房間,然後走進淨室換衣服。
不過,他不得不佩服雲墨心的操縱技巧。
如果隻是他去參加這個活動,他會穿著便裝去,在那裡待最短的時間,然後像躲避瘟疫一樣避開所有人。
現在呢?
他不想毀了慕容雪的夜晚,這意味著他至少得做個樣子。
是的,雲墨心和他母親會像一對豆莢裡的豆子一樣合得來……
去宴會廳的路上很安靜。
林昭然拒絕主動交談,儘管他感覺到慕容雪覺得這種沉默很尷尬。
這種沉默對他來說正合適,他知道今晚他會對很多事情感到不舒服。
他會享受這短暫的平靜。
這並沒有持續多久
——學院為這次活動預留的大殿離他的住處大約一刻鐘路程。
他們一靠近,就看到入口處聚集了一大群人,興奮的學生們正在熱烈討論。
看到密集的人群,林昭然臉色有些蒼白——光是看著他們,他就開始頭痛了。
遺憾的是,無論他怎麼懇求慕容雪,她都拒絕讓他們在人群外圍等到舞會開始。
作為報複,林昭然“不小心”在被帶進去時與慕容雪走散了,混入了人群中。
他暗自偷笑,想知道她要多久才能再次找到他。
對於一個本應簡單的學院舞會來說,整個活動出奇地奢華。
桌子上擺滿了食物,其中許多是如此異國情調,
以至於林昭然無法辨認,大廳裡裝飾著高質量的繪畫和會動的雕刻,它們以預設的方式移動。
天哪,甚至連桌布都滿是複雜的花邊,柔軟得像是用某種極其昂貴的材料製成的。
他的許多同學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周圍的環境,即使是林昭然,雖然參加過很多次這類活動,但也有點震驚。
然後他聳聳肩,儘力融入人群,這樣慕容雪就找不到他了。
他在擺滿食物的桌子間閒逛,偶爾看到有趣的東西就嘗一口,觀察其他人,
並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可能想和他交談的人。
他明白為什麼雲墨心如此堅決地要讓舞會順利進行
——除了高昂的費用外,在場的不僅僅是學院弟子。
還有來自各個世家、協會和組織的代表。
而且不僅僅是聯盟的,還有來自國外的
——他至少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北溟軍裝的男人,一個來自赫桑的小代表團,還有一個穿著如此鮮豔衣服的黑皮膚女人,
他想知道這個舞會到底是為了什麼,因為這些人不會為了一個簡單的學院舞會而來。
沒過多久,第一支舞即將開始。
林昭然走向慕容雪。
她怒氣衝衝,當他說他真的迷路了,直到現在才找到她時,她似乎不相信,但她設法克製住了自己,沒有對他發火。
他把她帶到舞池,當她“不小心”踩了他幾腳時,他沒有報複。
“有人找你,”她終於說,暫時厭倦了虐待他的腳趾。
“嗯,我就在附近,”林昭然帶著一絲微笑說。“他們隻要找我就行了。”
“不過,你現在也可以去找他們,”慕容雪說。
“但是我們在跳舞。我絕不會為了任何事情離開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孩。我已經讓你獨自待得太久了,”林昭然說,語氣中沒有一絲嘲諷。
這是一種熟練的技巧。
她瞪了他一眼,但林昭然看得出她喜歡這個讚美。
遺憾的是,這並沒有阻止她很快把他拖去見一個又一個的人。
林昭然討厭被這樣展示,但他懷疑慕容雪是受雲墨心的指示,所以他沒有對她發火。
林昭然發現自己記住了各種麵孔、名字和頭銜,儘管他並不太在意。
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本能了,即使他不想這樣做。
“哦,你該不會是——”
“林昭明和林昭武的弟弟,是的,”林昭然說,儘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流露出厭煩。
“哎呀,真是幸會!”那貴婦掩唇輕笑,“令兄的琴藝可是不俗呢。”她指向舞台,天衍閣樂坊正在演奏一曲舒緩的樂章。
林昭武雖名義上是普通樂師,卻占據了最顯眼的位置,一如既往地吸引著眾人的目光與議論。
“不知林公子擅長何種樂器?”
“一竅不通。”林昭然直言不諱。
家族曾逼他學琴,畢竟這在世家子弟中頗為流行,奈何他天生五音不全,對音律更是興致缺缺。
當然,若場合需要,他也能裝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
母親對此頗為失望,畢竟林昭明擅撫琴,林昭武精於胡琴,雖非驚才絕豔,卻也足以在這些場合博得讚譽。
“比起音律,我更好奇這樂聲是如何均勻地傳遍整個廳堂,無論遠近,音量都恰到好處。”林昭然自顧自地問道。
可惜,不僅那貴婦,周圍眾人也無一人能答。
他們似乎從未注意過這個細節,甚至覺得他提及此事頗為古怪。
林昭然暗自嗤笑:這些人對術法毫無鑒賞力,為何還要來天衍閣的舞宴?
所幸慕容雪終於大發慈悲,拉著他到一旁案幾用些點心。
幾位同窗也湊了過來,閒談漸起。
昭然雖覺話題無聊,卻仍適時點頭輕笑,偶爾應付幾句“你太安靜了”“該放鬆些”的客套話。
他正欲享用麵前的靈果糕,忽覺膝上一陣輕觸。
抬眼望去,慕容雪正以眼神示意。
“用錯筷子了。”慕容雪低聲提醒。
林昭然低頭看了眼手中的象牙箸,這才發現該用那對專為點心準備的青玉筷。
他聳聳肩,依舊用長筷夾起一塊靈果糕。
“我知道。”他含糊應道。
這句話似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林昭然,”慕容雪忽然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你為何非要這般彆扭?不過是一晚而已。我知道我不是你心儀的舞伴……”
“不是這個原因,”他打斷她,“我本就沒打算帶什麼舞伴,我原本是打算一個人來的。”
“你……你寧願一個人來,也不願意和我一起?”她結結巴巴地問道。
糟了。
他一直以為慕容雪是被派來監視他的,可如果她其實是真心想和他一起來呢?
這……
還沒等他想出該說什麼,她已經轉身逃開了。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雙手捂住臉。
這就是他討厭這種場合的原因。
過了好一會,林昭然確信慕容雪已不在宴會廳內,且不會回來了。
他並不想深夜追著她滿城跑,便未跟出去。
何況,見了麵又能說些什麼?
他連如何開口都想不出。
他本想直接回去,但最終隻是躍上宴廳的屋頂,仰觀星象。
反正今晚他也睡不著了。
為了讓自己分心,他默默地為所能見到的星辰與星宿命名。
得益於兒時對天象的興趣以及天衍閣第一年的天文學課程,他對這些頗為熟悉。
整整一個小時後,他才將能想到的名字與描述一一列舉完畢。
下周的課怕是會尷尬至極。
林昭然毫不懷疑,他們這場小風波早已被人聽去,未來幾周定會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更何況,慕容雪在多數課業上都是師長們的得意門生,師長們很可能會因此給他添些麻煩。
真是糟透了。
焰火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拉回現實。
顯然已是午夜,慶典正式開始了。
林昭然稍稍放鬆了些,仰頭望著夜空中綻放的焰火,每一朵都以獨特的方式炸裂開來,美不勝收。
大多數焰火在初次炸裂後便化作轉瞬即逝的光點,但有幾朵卻保持著完整的形態,光芒持久不散,更像是信號彈而非焰火。
它們在夜空中劃出弧線,隨後如流星般墜落。
他皺了皺眉。
奇怪,它們不是該炸裂了嗎?
離他最近的那枚信號彈徑直撞上了附近的天衍閣弟子居所,隨即爆炸。
爆炸聲震耳欲聾,光芒刺目,林昭然一時失明失聰,踉蹌後退,跪倒在地,整座建築在他腳下劇烈搖晃。
他眨了眨眼,試圖驅散眼前的黑點,耳中仍回蕩著爆炸的餘音。
林昭然掙紮著站起身,盯著那處被擊中的居所。
幾乎整座建築已被夷為平地,爆炸點附近的一切可燃物都在燃燒,而毀滅的中心正冒出詭異的火焰形狀。
等等……那是他的居所!
想到此處,林昭然再度跪倒在地。
若他按原計劃留在房中,此刻早已命喪黃泉。
這念頭令他脊背發涼。
但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絕非煙花,更像是高階術法炮擊!
不知是聽力受損還是其他原因,他注意到慶典的喧囂聲已然消失。
俯瞰全城,他發現居所的慘狀並非孤例
——凡有“信號彈”墜落之處,皆是一片狼藉。
未及細想,他又見遠處升起一批“信號彈”。
這一次,它們未被煙花掩蓋,顯然是術法炮擊。
他們正遭受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