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役,王進部突許氏莊,俘賊盜三百,家眷妻屬五十,得錢十倉、絹六倉、茶兩倉,後清點計得三十萬貫,幾相當於大唐茶賦的三成。
破莊之日,許應妻兒舉火死,一應核心賊黨知不可免者,儘數自戕,自此,嘯聚淮水上數年之久的“水中仙”煙消雲散。
兩日,許應黨徒全軍覆滅的消息遍傳光州五縣,豪族悚然,黎庶稱讚,而反應最強烈者,尤以五縣之首的固始最為激烈。
……
淮水支流,史河外,固始縣、兩河鎮。
一位年輕人帶著一隊兵馬並大車抵達到了兩河鎮,此人正是光州刺史幕府參軍袁襲。
這會他來這裡,正是受趙懷安命令,抵達固始,巡視各縣鄉,如今遍巡諸鄉後,唯有眼前這座軍鎮尚未巡查,不,應該用慰問。
袁襲將之留在最後,自然是因為這裡也是最要害,最不可出錯的地方,所以他才將之留在最後,好讓軍鎮一乾軍吏做好足夠準備。
兩河鎮,因處在史河、澮水的交彙處,因而得名。作為直接隸屬於淮南節度使幕府的軍鎮,他們與光州並沒有從屬關係,內部自成體係。
當初設置兩河軍鎮,就是因為固始這個地方為軍事要害,守在通往淮東的丘陵平原通道,無論是從西至東還是從東到西,都要從此地經過。
但理論歸理論,作為駐鎮在地方,地方刺史的代表前來慰巡,兩河鎮上下肯定是要給麵子的。
所以當探到袁襲的車隊隻有五裡後,他們就出鎮迎接了。
可奇怪的是,在場的不僅有軍鎮相關的吏員,本地縣令謝元賞也帶著主簿等縣署吏員們恭候在鎮外了。
當日謝元賞到底是沒能見到趙懷安,不過他就一直站著廊廡下沒走,甚至有隨行仆隸喊他去用點飯,都被謝元賞拒絕了。
他生怕自己剛走,裡麵就有人喊他進去,到時候豈不是白等了?
後麵趙懷安聽那洪晏實的彙報,才曉得什麼事,連忙讓他進來。
開玩笑呢,要是一個縣令在他的州署外餓暈了,那淮南官場得如何評價他趙大?一個苛待下屬的人?
於是當謝元賞進來後,趙懷安就讓後廚做飯,然後他就與謝元賞邊吃邊聊。
其實趙懷安自己都有點忘了這事了,畢竟這段時間他太忙了,真沒時間給謝元賞穿小鞋。
可忘記了,不代表不會記起來,所以這謝元賞處理這事是非常及時的,既然是你態度出了問題,那領導要的就是你一個態度。
果然,趙懷安就沒怎麼提迎駕的事情,而是主要問謝元賞關於固始的情況。
他來之前就曉得固始的大名,可以說光州五縣,就以固始戶口最多,經濟繁華,不僅有著全州唯一的軍鎮,就是治下的豪強也不一般。
他在州裡就聽說了,固始縣的李氏據說和李德裕有些關係,當年李德裕為淮南節度使,此家曾和李德裕換過宗譜,據說還真的聯係得上。
後來李德裕巡各州時,到光州落腳住的就是這個李氏的宅邸,可見這份關係應該是不假的。
本來李氏也沒有這般紮勢,畢竟李德裕後麵很快就被牛黨給弄翻了,自己都死在了外頭,更何論這八竿子外的親戚。
可這兩年不同了,因為幾乎就是被李德裕撫養長大的劉鄴來了淮南,他對於昔日假父的族親那是分外照顧。
令各州迎他節度的隊伍中,隻有固始的李氏是唯一一個縣鄉的耆老。
所以在這種政治氛圍中,李氏在固始的權勢可想而知。
而果然,謝元賞一聽問刺史問固始的情況,尤其要了李氏的信息,雖有心多說,可摸不準趙懷安的心思,所以一開始都是往好的說。
趙懷安當然發現謝元賞的顧慮,直接了當告訴他:
“老謝,我這麼和你講吧,我來光州就是給光州百姓辦實事的,所以彆說一個破落宰相的偏支親戚,就是真宰相來了,擋了我的路了,我也照拿不誤。所以你放心大膽的說。”
那會謝元賞隻以為趙懷安這話是表達態度,哪裡曉得他對麵的這個趙大,是真的這麼想的。
隨後謝元賞就大致和趙懷安說了他的情況,其中尤以兩點最為要害。
他說自己在縣裡常被掣肘,主要就是因為這個李氏,這些年來,李氏發展很快,不斷招徠豪俠作賓客,子弟外出的排場也很大,彷佛有使不完的錢。
所以一開始謝元賞作為個進士出身的縣令,在弄清搞自己的就是李氏時,也想辦這人。
可他當天和一個心腹說了這事,晚上這心腹在過河時就失足淹死了,而他自己後宅養的狗也被人毒死了。
然後謝元賞就沒有然後了,後頭就老老實實做了個木偶。
但在私下裡,謝元賞對李氏的追查就沒有停止過,他發現李氏和雙河鎮的鎮遏兵馬使勾當張瑄往來密切,而一些看著就很綠林的人,又常出入李氏在鄉內的彆業。
所以謝元賞直接懷疑李氏和雙河鎮的鎮遏兵馬使還有山棚、江匪這些人有合作,而且很可能就為後者銷贓。
當然謝元賞也沒證據,不過刺史不是問情況嘛,他就給李氏來點料。
可令他遺憾的是,當時趙懷安隻是沉吟了會,就問了其他的事,似乎並沒有再關心李氏了。
可現在來看,情況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嘛。
……
雙河鎮外,袁襲的車駕抵達後,其人笑著下車,眼睛卻將在場人等都掃了遍。
雙河鎮的軍吏應該都到場了,作為一個純軍事單位,軍鎮內部自成體係。
從最上麵的鎮遏兵馬使,到軍製官、十將、權副將、勾押官、押衙、虞候、將虞候、押官、庫官、印官、使官、權押官、橫巡、稅木官、糧料官、行間官、直頭、行官、城局、外巡、橋門子,二三十名軍吏滿滿當當。
而這些軍吏基本分為三類,一個是軍事係統、一個是軍鎮政務係統、一個就是稅事務係統,因為像雙河鎮這樣的戍壁,一般都兼管關稅與稽查事務。
而袁襲作為這次幕府派遣的推官來雙河鎮,除了來慰問這裡的鎮兵,最重要的就是拿到鎮裡這些年來的稅賬。
現在袁襲粗粗掃了一下,除了縣令謝元賞帶著一乾縣署人等單獨站著,本該按照職司係統分成三列的雙河鎮人員,這會卻全部站在鎮遏兵馬使張瑄的背後。
袁襲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都沒說,就笑著對最前的雙河鎮遏兵馬使張瑄叉手:
“見過張鎮遏。”
沒錯,作為使者的袁襲倒要對張瑄先叉手打招呼,誰讓人家是節度使幕府下的派出人員呢?
那張瑄也大大方方叉手還禮,絲毫不以麵前隻是個州幕府的參軍就怠慢禮數。
也是這會,袁襲看清了這個張瑄的臉,此人麵目硬朗,長相極為周正,威風凜凜。
而對方在袁襲看自己時,眼神絲毫沒有避讓,就迎著袁襲的眼神,也打量著他。
於是袁襲認識到,眼前這個張瑄是個內心極度自信的人,這事不好弄了。
袁襲眼神率先避開,看向那邊的謝元賞,然後點頭笑了下,而後者同樣含笑,然後就繼續保持沒有存在感的狀態。
這會樂班子開始吹打,氛圍開始熱了起來。
袁襲也整理了一下衣袍,開始正式代表光州幕府來慰問雙河鎮上下。
此時,鎮遏使張瑄也帶著三係統的軍吏們下拜,正式歡迎光州使團們的到來。
然後就是一番儀式來往,官麵上大夥都是高高興興的。
禮畢後,大夥就隨意多了,袁襲最先開口寒暄,笑著問道張瑄:
“張鎮遏,家鄉何處?”
張瑄笑著道:
“我是岐山人。”
袁襲趕忙把話接了,笑道:
“我們刺史有一生死兄弟,都是在大渡河一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也是岐山人,隻是口音鄉味很重,不如鎮遏使你來得正音。咱們以前調笑他,說他該學學正音了,他倒是辯解,說他們那是最正的。哈哈!”
張瑄也笑了,他點頭說道:
“那位鄉黨說的不全錯,咱們那人的確一直以自己口音為正音,你讓他們改,他們還急呢。哈哈!”
這是張瑄第一次流露出真實感情,袁襲敏銳察覺出這點,正要順口繼續問,忽然張瑄後頭有一個人站出來,笑著插話:
“袁參軍一路沒遇到什麼賊盜吧,我們聽說現在山裡亂的很,山棚們蜂起,時不時就出來抄掠,據說官都殺了幾個了。咱們見參軍半日不到,還擔心是出了什麼意外呢。”
說完,此人哈哈大笑,然後後麵幾乎有一大半的軍吏跟著在笑。
來者不善啊!
袁襲臉色如常,叉手問道:
“不知君是?”
那人拱拱手,很不禮貌地回了句:
“在下稅木官李成賢,見過參軍。”
哦?姓李?這就難怪了。
然後袁襲直接了當就問道:
“哦?不知君與本縣賢族李氏有何淵源?”
那李成賢沒想到袁襲會直接問,臉色頗為不自然,僵硬回道:
“正是本家。”
然後袁襲就哈哈大笑,連說“難怪,難怪!果是俊秀人物!”
接著,他就臉色一肅,轉頭對臉色淡然的張瑄拜道:
“張鎮遏,在下來此,正是為此啊!如今山棚作亂,州裡人手不夠,使君正要請你出兵,助我光州平定賊亂。”
張瑄也不拒絕,含笑伸手邀請袁襲入營,內有酒席,邊吃邊說。
望著森然冷肅的軍營,袁襲抿了下嘴,帶頭進營。
龍潭虎穴,待他袁襲試他一試。
而在他的身後,李成賢和幾人眼神交換,嘴角上咧,然後也隨在後麵入內了。
最後,咱們的縣令謝元賞才笑著對衙署們笑道:
“嗨,沒人邀請咱們,咱們自己請自己。“
有那機靈的,直接彎腰喊道:
“縣君,請!”
謝元賞哈哈一笑,隨後也帶著一眾僚屬進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