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你說勒瑪最多也隻能做貴妾,扶正並嫡,絕無可能。我來問你,魏晉之際,李豐謀劃兵變,欲誅司馬師一族奪權。謀泄,為司馬師所殺。凡涉此案者,皆夷三族。時李豐女已嫁賈充,故得不死,流放樂浪,賈充亦與之離婚。後魏氏天下終為司馬氏所有,賈充亦娶太原郭氏女,為新朝重臣。當此之時,若有人和你說,將來賈充會和那個謀害司馬家的罪人之女重歸於好,並且堂堂正正迎回為正妻。你會怎麼說?”
在座蠻人皆不曉此典故,但故事大概是聽明白了,此時聽王揚發問,一起看向郭紹。
郭紹知道這是陷阱,避而不答:
“我隻說鯫耶女做不得正妻的事,你不要亂扯一通,轉移注意。賈充之事和今日事迥然不同,柳憕不是賈充,鯫耶女也非李豐女。”
“我隻是問你,若當時有人和你說,將來賈充會和那個謀害司馬家的罪人之女重歸於好,並且堂堂正正迎回為正妻。你會怎麼說?”
王揚聲音不疾不徐,又問了一遍。
郭紹做出一副不想理會的樣子。
王揚也不躁,直接代替郭紹,緩聲答道:
“你會說:絕無可能。”
郭紹深覺王揚舌辨厲害,也不和王揚糾纏,緊扣住重點不放,斬釘截鐵說:
“世家婚姻自有其法!勒瑪不是世家之女,怎做得了河東柳氏的正妻?你以為憑你三寸不爛之舌,便能信口雌黃,無中生有嗎?!”
王揚神色怡然地等郭紹說完,慢悠悠道:
“我再問你,如果一個月前,也彆說一個月前,就是五天前,有人告訴你,說朝廷要罷汶陽部的封禁之策,開蠻路,通貿易,你會怎麼說?”
郭紹神色森然一冷:
“這是你們的陰險詭計,欲害我蠻部。”
王揚眼帶笑意:
“不,那時我尚未至,你不知天外有天,蠻外有我,你會告訴那個和你說此消息的人,說:漢廷規矩自有其法!汶陽部不是漢地之屬,怎開得了蠻路?你以為憑你三寸不爛之舌,便能信口雌黃,無中生有嗎?!”
王揚把郭紹剛才的語氣學了個十成十,勒羅羅、達達木等人都忍不住跟著笑了一下。
郭紹麵皮緊繃,他也不知道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況,那時自己會不會這麼說,但他明白他絕不能承認,當即故作不屑道:
“我根本不會這麼說。朝廷能開蠻路,勒瑪卻成不了正妻!”
勒羅羅聽得直皺眉。他理智上知道郭紹之言很可能是真的,但情感上聽郭紹幾次三番說這種話,難免生厭。這就像家中來客,誇讚主人兒子優秀,說將來能上北大。主人家親戚在旁邊說絕對不可能,按他的成績最多北師大。結果兩人爭執起來,主人雖知親戚之言是實,但一來心中存著萬一之希望,二來聽親戚言之鑿鑿地在那兒反複強調兒子去不了北大,心中豈能舒坦?
這就是人性的微妙之處——蜜糖裹著的虛言,總是比苦口的實話更教人甘之如飴。
王揚反問道:“那這麼說,如果在我沒來汶陽部之前,有人跟你說汶陽部要歸附朝廷,你也不會說‘絕無可能’嘍?”
郭紹不管三七二十一,嘴硬到底:“自然如此。汶陽部就算歸附朝廷,勒瑪也做不得正妻。”
郭紹一邊小心地避著王揚的坑,一邊死咬主題不鬆口,但他卻未意識到,他已經落入王揚的“大節奏”之中。就像一個劃船客全神灌注地閃避著眼前礁石,同時雙手緊握舵槳不敢鬆懈,雖然渡過一個個險灣,但卻忘了自己正被湍流帶著走。隻要他仍在湍流之中,那他將要到達的終點,便已注定。
勒羅羅僵著臉,王揚則表情生動,疑惑道:
“那不對呀,你逃漢歸蠻,兩個最大的可能,一個避仇,一個有罪,最不願見的就是蠻部歸附朝廷。再說你逃出漢境,這是脫籍亡命之罪,肯定害怕朝廷追究。若汶陽部歸附之後,朝廷翻舊賬怎麼辦?如果再掀出什麼不該掀的東西總之吧,你若知道汶陽部有可能歸附,當初便不該投身汶陽部啊!”
拓山等人都看向郭紹,眼中各帶思索。
操!
“魯哈卡!這就是魯哈卡!!!”
郭紹一下站起身來!
嚕哈卡是蠻語,意思是平白誣陷,潑臟水與人,近似漢語中的血口噴人。郭紹這裡轉用蠻語,說明這句話的首要目標是說給蠻人聽的,而非王揚。
王揚雖不曉魯哈卡的含義,不過也猜到幾分,笑道:
“對嘛。所以你之前聽到歸附的事,還是該說‘絕無可能’的。”
“你——”郭紹陣腳稍亂,背上發汗。
“我不怪你,真的。井蛙不信有海,夏蟲不信有冰,淺人常執方寸之見,而斷天下有無,聽到超乎自己認知的事,便要說聲‘無中生有’;聞說越出自己見識的話,就要道句‘信口雌黃’。當然,也有人喜歡說‘絕無可能’的”
王揚說到這兒瞟了郭紹一眼,座中蠻人心思雖各異,聽到此處,卻也忍俊不禁。
郭紹隻覺一口氣悶在胸中,心下急思反駁之語,王揚說辭不停,繪聲繪色:
“什麼有人能誦《紅樓夢》,絕無可能。有人能通解寒柳堂詩之古典今典,絕無可能。有人證得《古文尚書》為偽書,絕無可能——”
郭紹聽前麵兩個例子都聽得發懵,想反駁也無從反駁,待到第三個例子時立馬聽明白了,當即抓住機會反擊:
“簡直信口——簡直胡編亂造!你以為在這兒就你就可以隨意胡謅了?就憑你這句話就知道你言談虛妄,毫不可信!還敢說證《古文尚書》是假的?誰證的?!誰能證?!”
王揚微笑搖扇道:
“不才,正是區區在下。我證古文尚書為偽書一事,凡荊州之內稍通文墨者,莫不知曉。隨便一問便知真偽。你看,你受出身眼界所限,又認為是‘絕無可能’了吧?”
中計了!
郭紹臉色一變,立即意識到這是王揚拋出的餌!此人故意把前兩個例子說得不明不白,讓我無從下手,然後利用我急於反駁的心思,以第三例引我上鉤。何其狡詐!!!不過《古文尚書》怎麼會是偽書?就算是又如何證明?這怎麼可能
郭紹驚疑難決,一方麵不敢相信《古文尚書》是假的,另一方麵又覺得王揚沒必要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謊,正想措辭間,便聽王揚扇子一收,聲音清朗:
“君智識不足,見聞有限,又棲遲深山,不知年月,如鮒魚困於一轍,蟄蟲囿於一穴!上不知世事之變,下不曉時命之遷,中不達機先之理。至於汶陽部之前途,我之前途,勒瑪之前途,更非君所能料!
汶陽部將來立功受賞,成就如何,你能料嗎?我將來腰懸何印,位列何台,你能料嗎?我認勒瑪為義妹,我之前途,亦是勒瑪之前途。大江日夜流,世事如轉燭。方今天子胸襟開闊,意在大同,開蠻路正為其始!此乃萬象更新、風雲際會之時!你敢說將來無論如何,無論怎樣,勒瑪都沒有半分可能,做得柳憕正妻?你敢說嗎?”
王揚折扇一指郭紹,眸光似劍。
郭紹全身汗下,神色變幻幾下,剛要開口,王揚便回扇道:
“更何況!我之前的原話是‘並非完全不可能’。什麼意思?不是絕對不可能,而是可能性小,但還有留有一線希望。我請問在座各位,我這話說的,有問題嗎?”
“漢使此言沒問題。我信漢使”拓山第一個表態,勒瑪妻不妻的他根本不在乎,但木材貿易的事不可小覷。他先擺一副信任姿態,卸王揚心防,若真有問題便更易看出破綻,若無問題那自己第一個站出挺了漢使,也算提前交好。
拓山繼續道:“不過立功什麼的就算了,我們隻做生意便好。”
烏爾克等人都跟著點頭,有錢賺就好,出力的事免談。
這個就由不得你們了
王揚一笑:“這個自然由得你們。我也是一說而已。”
達達木沒這麼多心思,純粹覺得王揚說得特彆有道理,跟著道:“吾也覺得沒問題,確實為軍師說得不對。軍師不是士族,不懂也正常這。”
郭紹:蠢貨
郭紹有些後悔,自己之前不該提勒瑪這件事,本來自己主在揭露木材貿易的險惡用心,勒瑪婚事隻是隨口一提,卻沒想到被這小子揪住“絕無可能”四字大做文章,一下子扭轉了形勢,真是畫蛇添足,因小失大!此人攻來攻去,表麵上是要辯勒瑪正不正妻的事,其實真正意圖是瓦解蠻人對自己的信任,削奪自己說話的份量!
譬如用兵,他先燒了我的糧草,拔了我的據點,壞了我的根基,此時雙方主力雖未交兵,但我已成孤軍之勢!真是好手段果然是琅琊王氏,冠冕之首,底蘊難測,不知這是哪一脈的子弟?不過木材生意這一點,即便他能騙過所有人,起碼那個人是不會被他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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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寒柳堂詩即陳寅恪詩,詩詞用典分古典今典,古典即取古時事為典,今典即取今時事造典,亦有古今典相合而用者(古典今事)。比如“少年好作女郎詩,未意今朝見曬時。(這就是今典,是我當時和朋友間的玩笑話)童子安輕雕篆技,珠槃自有立心詞。(這第二聯就是古典,用的揚雄和周禮的典故)豫州已老南柯夢,北海何妨林下姿。(三聯表麵上是用孔融知劉備的古典,但其實寫的是當時發生的一件實事,所以是古典和今典相合)”
古典稍微好些,但像今典我如果不自注出來,除了當時在場的朋友以及旁聽而知曲折者,誰也解不準。陳先生詩用典幽微,旨意遙深,向稱難解。已出版的注家中推胡文輝為第一。
2說一下實體書的出版,自上次說完之後便一直沒提,結果居然有小夥伴被盜版的複印紙冊子騙!大家不要上當。由於種種原因,書的發行時間暫定於八月末,每章的作者說和注釋都有,等上市的時候不管是親簽特簽還是出版社發行渠道什麼的我會告訴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