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遠點。”
“再遠點。”
“站出柵欄!我又不能帶他跑那個誰,你跟他們說說你們少鯫耶的交待”
王揚斜倚在柵欄邊,手指敲了兩下木欄,隨手指示。
隨行蠻衛也是無語,知道的這是漢使,不知道以為換了個漢人鯫耶!
不過他也不敢說什麼,先不說少鯫耶下過命令,就單說此人和少鯫耶稱兄道弟,又特意設宴招待,那就不是一般人物。看他派頭這麼大,在漢地的地位應該很高,起碼比心腸黑要高多了
蠻衛用蠻語說了幾句,負責看守柳憕的蠻兵隻好退到柵欄外。
王揚清完場,這才走進茅屋。
柳憕坐在草席上,手拿破竹簡,一直側耳傾聽,可惜距離太遠,門窗又沒開,什麼都聽不見,正有些坐不住時忽聞腳步聲近,立即直起腰背,執卷而讀,神色寧靜。
“柳兄彆來無恙啊!”
王揚進門,見一個瘦子正襟危坐讀書,先是一怔,待定睛細看時才認出是柳憕,隻覺和之前在荊州時的模樣相比,判若兩人。
柳憕看都不看王揚一眼,也不說話,隻是悠然讀書,仿佛全然未覺有人進屋一般。
王揚見柳憕不理他,打量著柳憕感慨道:
“哎呀呀,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多日不見,柳兄氣質更勝往昔啊!”
柳憕淡然翻動竹簡,高冷依舊。
王揚走到窗邊,掀開窗子向外看了看又關上,負手環顧屋內陳設,嘖嘖道:
“這小屋挺溫馨的”
溫馨你大娵隅的生!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娵隅是蠻語“魚”的意思,這句話在蠻語中相當於溫馨你xxxx
柳憕怒火攻心,身體一繃,手指驟然收緊,呼吸急促,似乎馬上便要破防!
可他忽然深吸一口氣,神色迅速平靜下來。
柳憕調整了一下坐姿,將打著補丁的衣擺撫平,然後繼續翻動竹簡,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哎呦,修為見漲啊
“不理我?不理我那我走了?”
“我真走了?”
柳憕淡定如常,嘴角甚至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嘲諷笑意。
“行,那你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柳憕目光仍未從竹簡上移開,從容開口道:
“你不帶我回去,我就揭發你假冒朝廷使臣的事兒。”
王揚腳步一頓,回身看向柳憕,樂了:
“你真是漲能耐了”
柳憕隻覺揚眉吐氣!爽得飛起!
尋常百姓、無知蠻夷,不曉朝廷體製,或以為你是琅琊王便能出使。殊不知你一個郡學子,連做官年齡都不到!才名再高,也做不了使臣!連副使都不太夠格!最多就是隨員!那蠻子試探時張口閉口都說你是使臣,不提其他人。這就證明,來的隻有你一人!並且是假冒使臣來的!王揚呀王揚,你也有栽我手裡的時候!
柳憕自覺捏住王揚七寸,興奮得臉都紅了!但為了不丟範兒,仍強作淡定,脖頸如同白鶴般左右扭扭,神色自矜,看向王揚,做了個“請”的手勢,臉上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傲然:
“先坐吧,桌上有花茶,渴了自己倒,不渴的話——也倒一杯,因為我要喝。等我讀完這卷,再和你談談。”
王揚笑出聲來:
“你還真以為我在乎你怎麼說啊!揭發這事兒你又不是第一次乾,大可以再來一次嘛!要不要再找些人埋伏我一下?哥們兒這回帶著金點子,能幫蠻人發大財。彆說我是不是朝廷使臣,我就是不是琅琊王氏,這蠻寨我照樣平趟,拜拜了您嘞——”
王揚賤賤一笑,晃了晃手指,轉身就走。
他這段話說得看似隨意不羈,其實暗藏攻心之鋒。
柳憕對王揚話中的好幾個詞都沒太聽懂,但他卻感知到了王揚戲謔的態度,這種態度傳遞出兩個信息。
第一、王揚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聽懂,當然更不在乎他揭不揭穿。這種不在乎應該是建立在某種底氣之上。而他越是聽不懂,越覺王揚深不可測,底氣十足。
第二、王揚對他有怨氣,不僅是這次的威脅,還有之前王宴上他揭發王揚身份與樂家莊園裡設計伏擊之事。那這種怨氣就足以讓王揚對他展開不計後果的報複。
更讓他心虛的是,考證譜牒的事確實是冤枉了王揚;埋伏揍人的事雖然沒成,但也是把王揚引到了傍茂亭,說起來如果沒有自己設伏在先,那也不會有後來的遭遇蠻襲。所謂理直氣壯,柳憕被王揚當場揭破,理有些不直,氣也自然就沒有那麼壯了。不過他還是強撐道:
“你站住!你你——”
王揚利落一揮手:
“放心,到時候我幫你給親友帶話,就說柳憕失身於群蠻,不堪受辱,故自裁以謝家門!”
柳憕差點噴血,王揚也不管柳憕如何,轉身便走。
下一秒,柳憕整個人幾乎是撲跌出去,抓著王揚的衣角,放聲大哭:“彆丟下我啊——”
“那個其實我剛才不是哭,隻是太久沒見自己人,所以一時間有些激動其實我也沒有要揭穿你的意思,咱們是一起的,我就是嚇你一下”
柳憕邊給王揚倒茶邊找補。
見王揚冷著臉不說話,便換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瞪著眼睛道:“你可要小心!那個蠻子已經懷疑你的身份了!!”
王揚不語,取過竹簡翻看。
柳憕在一邊討好似的彙報自己搜集的情報:
“你彆看少鯫耶住在九頭帳,其實他也不能完全做主。他父親閣牢也就是鯫耶,臥病在床十幾年,族中事務都由左右哈耶掌握。哈耶就是長老,相當於副頭領。少鯫耶勒羅羅兩年前才被允許任事,不過雖然住進了九頭帳,但也隻是名義上的,有什麼事還得跟左右哈耶商量著來。說是商量,但他很聽那兩個哈耶的話,所以說到底,還是那兩個人做主。你與其跟少蠻子談,不如跟左右哈耶談,但你沒拿綢緞,你可怎麼談啊!蠻子貪得很,一旦咬住人,沒有真金白銀,不可能鬆口的”
柳憕哀聲歎氣。
王揚聽了一會兒,見柳憕說不出什麼新鮮的了,便打斷道:
“我問你,你跟勒瑪什麼關係?”
“誰????”柳憕大驚。
“咋的,睡完不認賬啊?”
柳憕整張臉瞬間漲成豬肝色,羞怒交加道:
“你,你身為郡學學子,怎麼言辭如此粗鄙?!”
王揚才試了一句,見柳憕反應,便已心下了然,擺手道:
“哦,那我說錯了,我重說:莫非柳兄曾效於飛之樂,今萌分袂之念?”
“我跟你拚了!!!”
柳憕氣得眼冒金星,恨不得撲上來捶王揚。
王揚作勢起身:
“行,那我回去就說我救援不及,你已經自裁了,我會親筆為你撰寫祭文,哀哉尚饗。”
“我錯了。”
柳憕光速站定請罪,神情真摯,變臉之快,堪比川劇。
王揚皺眉:“知道錯了?”
柳憕委曲求全,點了點頭。
王揚冷聲道:“能好好說話不?”
柳憕忍氣吞聲,再次點頭。
王揚表情嚴肅:
“我問你答,一句不實,自裁法辦!”
柳憕唯唯而應,心中道:你狗日的等我出去的。
“你先說,和勒瑪於飛之樂,有沒有?”王揚問。
柳憕羞愧道:“有。”
“除勒瑪外,還於飛了幾個?”
柳憕羞愧欲死:“八個。”
王揚:Σ ° △ °|||
柳憕急道:“長久的隻有四個,我是被迫的!”
王揚為柳憕哀悼了三秒鐘,然後故作認真道:
“你這小日子不是過得挺好的嘛,我看你也彆回去了,在這兒繼續做汶陽蠻的快婿得了,全當是懷柔遠夷,為國儘忠了。”
柳憕崩潰,一把攥住王揚衣袖,聲音帶著哭腔:
“不行了!我是真的熬不住了!真的!再待下去我會死,真的會死!!你一定帶我回去啊!!!”
“你回去了她們怎麼辦?”
柳憕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棒,頓時僵住,神色變了幾變,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萎靡下去,頹然鬆手,啞著聲音,喃喃說:“我不知道”
“那我換種問法,你是想自己回去?還是想帶她們一起回去?”
柳憕垂著眼瞼,黯然道:
“她們是不會跟我回去的。就算她們肯”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是河東柳氏子,根本不可能娶一個小部族的蠻女為妻。要是做妾的話,其他人還好說一些,可勒瑪是鯫耶之女,怎麼可能給我做妾”
柳憕紅著眼眶,神色絕望。
王揚不鹹不淡道:“事在人為嘛。”
柳憕眼神渙散,低下頭,聲音越來越輕:“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誰說不可能?這事兒雖然難,但也不是絕對辦不了的。主要這不是我家的事,我這也不太好插手。就比方說,這如果是我弟的事,那我絕對給解決啊。”
柳憕正在沉浸在悲傷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王揚的意思。過了一會兒,猛地抬頭看向王揚,目瞪狗呆,震驚道:
“你還想當我阿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