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揚起晚了。
昨天睡得實在太遲,今天一睜眼太陽已升得老高,一問小阿五才知道都巳時過半了,驚得趕緊起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阿五,怎麼不叫醒我啊!”
小阿五也慌張起來,趕忙放下銅盆,踮起腳,熟練幫王揚梳理係帶:“公子恕罪!我看公子昨天睡得太晚,尋思今日就彆練拳了——”
“哎呀不是練拳,我是陪遊腰帶!”
“隨便哪條都行!”
“公子!鞋!鞋!”
小阿五忙得四處轉,王揚也跟陀螺似的,邊擦臉上水珠邊喊:“小珊!小珊!”
陳青珊帶劍飛快進門,神色緊張:“怎麼了?”
“叫老宋備車!我馬上要出門!”
“好!”陳青珊鬆了口氣,快步出去傳話。
沒走幾步,隻聽王揚叫道:“再把老黑叫進來!”
黑漢躬身道:“公子吩咐。”
“你拿我的帖子,去白虎道場,找季道人,和他這麼說”
王揚低聲說了一番,黑漢連連點頭。
王揚交給黑漢一張紙條,讓他轉給季道人:
“記住啊,不要配好的寒食散,不要張仲景方,不要葛洪方,要的是何晏方多加的那個,其他的不要。他到時估計要按高價賣你,你甭管他出什麼價,直接對半砍,他肯定叫屈,你就和他說,荊州城裡的煉丹士我都見過,行價門兒清,就是對半砍他已經是大賺了,找他一來是上次對他印象不錯,二來是圖個方便,如果還要抬價,那就沒什麼好聊的了。說完你轉身就走,他一定留你。你辦完這件事先回家把東西放好,然後去”
王揚這邊交待著,那邊阿五端著食盤,送來了早餐。
“記住了嗎?”
“記住了,公子放心。”
“好。交給你了,我先走了。”
小阿五道:“公子,你還沒吃早飯啊!”
“來不及了!”
王揚拿上一張蒸餅,胡亂裹了幾塊切好的鹽水鵝肉,邊往外走邊往嘴裡塞,小阿五趕忙端著茶追了出去。
王揚快步出了內院,迎麵碰上陳青珊。小珊跟著王揚穿過中門,一同踩著金黃的陽光向外走:“車備好了,我們走吧。”
“你不用去,我一會兒就金蟬脫殼了”
“蟬脫殼?”陳青珊疑惑。
“就是開溜,你現在去裡屋,找桌案上那卷《簡文談疏》,裡麵夾著一張紙,你按紙上的東西買。”
“好。”陳青珊也不多問,便轉身回內院。
王揚這邊漱了口,向陳青珊背影叫道:“錢讓老黑走賬!彆自己墊!”
陳青珊也不回頭,隻是很有範地一抬手,示意聽到了。
王揚把茶盞給阿五,囑咐道:“和你爹說,彆讓你陳阿姊墊錢。”
小阿五和陳青珊一樣耳濡目染,早學會了墊錢一詞:
“交給阿五!不會讓阿姊墊錢的!公子快去吧!”
王揚拍拍阿五的頭,大步流星地進了外院。
“天道茫昧,孰測倚伏?犬馬反噬,豺狼翹陸。嶺摧高梧,林殘故竹。人之雲亡,邦國喪牧”
此悼文為東晉時桓玄所作。當年北府軍帥王恭恨相王司馬道子(以宗王為輔相,故稱相王)秉國持權,專行肆威,遂起勤王之師,為諸軍盟主,天下震動。後為部下所叛,兵敗身死,懸首建康朱雀橋上。桓玄聞王恭死,登江陵城南樓,追念故友,深沉歎曰:“我今欲為王孝伯作誄。”因吟嘯良久,隨即下筆,便成此文。桓玄雖是亂臣賊子,詩文多有不傳,然此文為忠義烈臣所作,一直流傳後世。
此時南樓上,筆墨紙硯皆具。
王揖、王揚、孔長瑜以及荊州三位上佐(四上綱中長史缺位,故而隻到三位)彆駕樂湛(副|省)、治中從事殷曇粲(省|委常|委)、司馬席恭穆(省|軍|區副|司令)等人登樓送目,遠眺江山,談及桓玄在此樓上為王恭作誄之事,皆唏噓不已。
王揖高誦桓玄所作誄文,樂湛賦悼詩:
“北府旌旗折,江東涕淚多。未清君側惡,先凋玉樹柯。
月冷荒營柝,風悲故國戈。千秋胥廟外,猶作怒濤歌。”
眾人聽到最後四句時,皆稱讚不已。
當然,這首詩是他提前寫好的,並且最後四句是夫人幫忙續的。不過夫人寫的和自己寫的一樣!並且夫人說了,要是沒有他前四句的“氣韻蒼涼”,她也寫不出後四句,所以說到底,還是自己詩才不凡。樂湛甚覺滿意!
席恭穆也是事先寫好的,用楚些體作《招魂》:
“魂兮歸來!京口不可駐些。朱旗裂矣,犀甲蠹些!
佞人既鴟,直臣糜些。石城霧鎖,瘞忠骨些!
魂兮歸來!長塘不可棲些。昔持王節,今委塗泥些!
王國寶首,已為齏些。孰訟爾冤?天聽卑些!
魂兮歸來!大桁不可遊些。勤王師老,刃卷霜些!
六軍星散,鬼夜哭些!廣陵散絕,誰與儔些?!
亂曰:
蘭以芳焚,膏以明煎。公之雲亡,晉鼎其遷。
後有吊客,憑欄賦篇。投袂掩涕,風颯颯兮雨漣漣!”
眾人讀罷,各有悲戚色,俱為嗟歎。王揖道:“末句音調轉折有裂帛聲,吟者宜察之。”眾人皆凝神詠味,點頭稱是。王揚亦深以為然。
殷曇粲當場作四言哀辭:
“哀哉王公,世載其英。鳳羽龍章,河嶽降精。
誌存社稷,禍起戎旌。玉碎倪塘,珠沉洞庭。
轅門鼓息,風號荒塋。沙場埋骨,霜露飄零。
鬆柏骨朽,金石留銘。昔埋碧血,今照汗青。”
眾人也給麵子的讚了幾句,不過連殷曇粲自己都承認,不如樂湛寫得好,主要是沒有什麼警句。自雲:“若散兵無將,失了生氣(生機之氣)。”
席恭穆道:“‘昔埋碧血’一句也算有將,不過裨將而已,當不得大將。”
樂湛又讀了一遍,歎道:“通篇都不錯,隻是這最後四句沒提起來,可惜了。”
王揖輕搖羽扇:
“我侄在此,要生氣大將,何難之有?之顏,能改此四句乎?”
眾人皆目王揚,眼神期待。
王揚也不推脫,徑直提筆,略一沉吟,寫下四句:
“血沃東南,春草不青。至今江水,夜夜聽兵。”
眾人一讀之下,彩聲四起!
席恭穆感慨:
“有了這四句,相當於韓信做了大將,多少句都統攝住了。”
樂湛嘖嘖說:
“之顏做哀語已極哀,難在又能有品格。聽兵一語,悲中見骨,不輸‘高台多悲風’、‘思君如流水’!”
在場的除了隨從外皆士族高門,孔長瑜一直沒有什麼說話的機會,此時看準時機,也開口讚道:“春草得楚辭遺韻。最後兩句更是字字帶血而不墮淒婉,有古慷慨之音,”
殷曇粲感歎道:
“昔桓溫命袁宏作《北征賦》,賦成,時賢共看,王東亭言:‘恨少一句。得‘寫’字足韻當佳。’袁宏即於坐攬筆益雲:‘感不絕於餘心,溯流風而獨寫。’桓溫謂:‘當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我以為今日之事,過於當時!故我謂當今不得不以此事推王。”
他轉向王揖,拱手為禮:
“江左衣冠,王謝稱首。琅琊門楣特高,向為華族之表,今日文采風流,俱在散騎家矣!”
王揖回禮,言辭雖小謙,然臉上甚有得色,看向王揚,壓不住嘴角:
“之顏啊,今日壓卷之作,非你莫屬。不知你準備寫什麼?”
以王揚此時的心境,以登樓而眺,遠山江煙相對之景,他最想寫的其實是詞,拍欄杆裂,詠大江雪,說庾信江南賦血,歎桓溫柳老隋堤月。
但不需說他想詠的不少典故此時還沒出現,更重要的是,詞這種文體現在還不能被接受,自己在家寫著玩行,到了這種場合就不能拿出來了。至於七言詩也不行,此時七言體尚未光大,寫歌詩歌行,寫樂府流調沒問題,作為憑吊悼忘,就不莊重了。
王恭這個人王揚還是敬重的,雖然有私心,雖然有缺點,雖然既不善為政,也不善用兵,但勝在一個癡字,喜讀《左傳》“奉王命討不庭”句,稱兵犯闕,至死猶言社稷本心。簡率瀟灑,死無餘財,一句“丈人不悉恭,恭作人無長物”確實有點帥。至於儀表濯濯如春月柳,披鶴氅裘涉雪而行,如神仙焉,以王揚之眼觀之,就不那麼重要了。
王揚凝神想了想道:“我試為誄。”
眾人聞此,俱覺詫異,因為今日憑吊,本就是桓玄作誄引起的。此誄已得傳誦,足見其佳。有此誄在上,再作誄,除非能蓋過古人,否則豈不是屋下架屋?難免受譏。這就是在場的士大夫都沒有選擇誄這個文體的原因。
但王揚想做,倒非有超過古人的信心,原因隻是他想而已。
王揚深吸一口,提起筆,寫道:
“維晉祚之將顛兮,喪厥榱梁;
哀忠貞之殞命兮,曉日無光。
昔佩玉而鳴鑾兮,今委骨於沙場;
誌未酬而身殞兮,恨悠悠而誰詳?
其辭曰:
昊天不惠兮,降此百殃;
奪我元戎兮,裂我冠裳!
清流斷絕兮,濁浪湯湯!
誰為擊楫兮?誰為持綱?
(空行)
憶總元戎兮,六師鷹揚。
旌旗蔽空兮,劍戟生霜。
誌清君側兮,氣吞八荒。
腹心生變兮,壯士摧傷!
(空行)
建康秋深兮,木葉紛黃;
姑孰夜雨兮,寒月如霜。
鶴氅委塵兮,遺卷留香;
孤星不墜兮,猶照殘槍!
亂曰:
江山寂寂兮意未央,霜鶴煢煢兮唳蒼茫。
大荒落落兮沉雄芒,英魄耿耿兮赴國殤!”
此時幾聲鶴鳴,江風驟起,吹動眾人衣袍獵獵作響,似有嗚咽之聲,自天際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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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王恭受刑前隻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我暗於信人,所以致此,原其本心,豈不忠於社稷?”我輕信於人,所以到了今天的這個地步,但推究我的本心,難道不是為了家國社稷?最後一句是:“但令百代之下知有王恭耳。”
今讀本章者,皆知王公矣。
s我寫完誄文才發現,鍵盤上的一個鍵被我按碎了
好困,停一天,也就是大後天更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