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正文卷第二百零五章儘心呂賢章見對方朝著宮門徑直疾行,不免多看一眼,才覺眼熟,卻不料對方人還在馬上,已是張口大聲叫道:“參政,東北麵陳留門處急來送信,狄兵忽然攻城,彼處兵力、補給俱都不夠,此刻急向府衙討要支援,尤其單獨討要神臂弓一百二十把,累計數目太大,諸位官人不敢做主,特來報予參政!“
此人一麵說著,一麵滾下馬去。
這幾日類似報送聽得太多,呂賢章剛開始還時時心下惶急,到了如今早已虱子多了不癢,因見街巷之上無甚行人,又認出對麵人乃是京都府衙內官員,便先教訓手下道:“你身為朝廷命官,怎能如此行色慌亂,成何體統?”
說完之後,才又皺眉道:“神臂弓有定數,又易遭損耗,當日各大城門已經做過派發,其他地方早有狄兵攻城,一樣討要神臂弓,豈能一要就給?總歸要幾處衡量情況才能再看。”
他問道:“隻有陳留門的人來複麼?府衙裡留守在那處的人如何回話?”
那報信人聽一句一個動作,手中做正冠整衫,但口中又半分不敢停下,跟著道:“府衙留守在陳留門的人一並回來了,說是狄兵用了百十餘台投石車,此時正投大石,城門一時難上,狄兵又用鵝車上前,我方守軍攔擋兩回,箭矢用得七七八八,城牆已是塌了一大塊,另有幾塊地方也已有鬆動,此刻不能上城,恐怕來不及補救,因有鵝車擋著,狄兵又在填護城河……”
呂賢章聽說狄兵已是啟用投石車時,麵上顏色已經稍變,等到得知城牆塌了,狄兵又在填護城河時,更是再不能維持鎮定,失聲道:“此刻不能上城?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此刻不能上城??”
那報信官員道:“投石車攻勢太猛,一旦冒頭,稍不留意便會……”
呂賢章罵道:“不過百十來投石車,竟是全不能抵抗嗎?丁閩怎麼守的陳留門,虧我……”
他說到此處,終於意識到自己行事態度不甚妥當,一時重新端坐於馬背,把聲音壓沉,問道:“狄兵多少?守兵多少?除卻神臂弓,難道沒有其他防守之法?”
“這……”來人猶豫一下,“天色太暗,看不太清具體來人,隻能估量,約計三四千兵馬……”
呂賢章忍不住黑了臉,複又罵道:“陳留乃是小門,前方又無山石屏障遮擋,怎會看不清來人數量,既看不清,又如何敢要一百二十神臂弓?”
他壓了壓心中氣怒,道:“快去催調能用的工匠,漏夜前去陳留門修補城牆,吩咐丁閩設法守城,至於神臂弓——此時狄兵不過稍作攻城,牆破了修便是,卻不能一叫就給神臂弓。”
做完幾下交代,他見看了看天色,又眯眼望了會道路,才要打馬,隨口問道:“你從哪裡過來?沿途可有聽說殿下行跡?”
“殿下?”對方愣了一下,“殿下不是正在宮門外?一路聽聞不少百姓因殿下親身在此,都要趕來應募,參政方才路過,竟未得見嗎?”
見他一副驚訝模樣,呂賢章頓時醒悟,回想恰才,連忙攥著韁繩,打馬便向來時方向一路狂奔。
一時到得先前那長長隊伍之後,眼看距離前頭並不算近,又看此處人人熱烈,一派慷慨,他猶豫一下,實在不願打攪眾人氣氛,乾脆把韁繩一扔,翻身便下馬,也不理會後頭還未跟上的幾名隨從,自從人群中穿梭前行。
果然穿過街巷,拐了數個岔路,等到前方就是宣德門時,人群已是比肩繼踵而立。
城外四麵受敵,按理城中百姓應當倉皇緊張,但此處巡兵與身著宮裝的女子也最為多,眾人維持之下,竟還秩序井然,並無推搡,也無爭執,隻是互相交談低語。
呂賢章沿途認真細看,才曉得原來此處隻有進人,沒有出人,乃是單行之道,眾人排到最前,一隊分為兩隊,左男又女,分彆謄好姓名之後,又打另一條道路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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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邊進,一邊出,兩相沒有乾擾,又各留一條空隙,雖是簡單,勝在十分奏效。
呂賢章一身朱紫官袍,如同持著通行之令,旁人見得他自然躲閃,巡兵確認身份之後,更是為之辟出一條道來,饒是如此,還是費了許久功夫,才終於走到隊列最前。隻見火把與燈燭明暗之下,兩張長長條桌並排,至少十餘人守著,或登記,或問話,或謄抄。
諸人各司其職,穿著各異,俱是忙做一團,但他一眼望去,就見一人居於人群之中,坐在木桌之後,或許因為燭光昏黃,越發顯得其眉目如畫,柔美萬千,更叫他壓根無暇去看周遭其他——正是當今公主。
雖然近日時常得見,但乍然抬首,看到這樣一張臉,還是讓呂賢章呼吸一緊。
他本要上前,在這人群熙攘之中,竟是霎時呆立,好一會才又重新邁步,方始發現對方通身雖然素色,但也做大品盛妝,此時半做低頭認真書寫,和著桌麵上燭光隱約,將那幾分貴氣柔和許多,引得左右上前應募人個個偷眼去看。
那木桌像是就近搬來,台麵粗糙,連漆都沒有塗全的模樣,上頭擺滿了新謄名錄,而趙明枝手持一冊,筆勢極快,偶有抬頭,與打她麵前路過應募完畢的百姓相視,又做微笑頷首。
方才一路走來時,隊列之中時有交談聲、咳嗽聲,嗡嗡密密,嘈嘈雜雜,然則到了這兩張條凳麵前,尤其當今公主左近,卻是猶如有一把隔空的罩子罩著,吸走所有喧嘩,新來者不自覺就壓低聲音。一時隻聽得當差人問話,應募者答話,再無半點多餘響動。
呂賢章站立幾息,正要尋個空隙去向趙明枝行禮回話,不想一人登記妥當,正往一旁離場,本已走過趙明枝所在位置,那腳步放慢,竟又掉轉頭來,就地跪下,往前膝行兩步,叫道:“貴人,貴人!俺有一樁事情相求!”
邊上護衛見得此處突然生事,正要上前,卻被趙明枝伸手攔住,先不問話,隻拿。
那人身形瘦小,頭發枯黃,看著不過十多歲,是個女子,此時被趙明枝看著,終於鼓起勇氣又道:“俺先前聽人說話,如若報了這名字,守城時候做了事、獻了力,將來人沒了,朝廷會使人造碑、做供奉,又請和尚法師做道場,不曉得是也不是?”
趙明枝將筆放下,道:“理應如此。”
她指向桌麵上厚厚壘疊紙頁,又道:“不隻今日,明日,從前名字也會再做謄抄,送往大相國寺,延慶觀,要是京城竟不能守,我先前早做交代,自有智安大和尚、道明真人為我等共做道場,更有副本作為藏貯,將來送去蔡州,請天子下令刻碑,一做超度,二做供奉,有江山一日,便有祭祀一日……”
說到此處,趙明枝將身體前傾,又把手伸出對那努力聽自己說話,卻又顯然有些緊張與茫然的少女做了個請起身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