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六年,元月正旦朔日,新年的第一天。
天還蒙蒙亮,曙光未開,太極宮太極殿上,頭戴冠冕,上著寬袖直領上衣,下著多重裙裳,腰間束寬玉帶,前係蔽膝,足上著赤舄的萬王之王李世民高居帝座。
“陛下萬年,大唐萬年!”
文武百官或頭戴黑色介幘,或外罩透明黑紗製的武弁大冠,身穿對襟大袖衫,下佩圍裳,玉佩組綬一應俱全,有的還在大袖衫外加著裲襠,循序入內,高聲祝賀。
“眾卿平身。”
“開朝!”
俯瞰群臣,李世民嘴裡吐出了兩個字。
“陛下有旨,開朝!”
“百官出巡!”
禦前內侍隨之高聲歡呼。
黃門侍郎在前引領,中書令房玄齡、侍中魏徵、尚書左仆射長孫無忌、尚書右仆射高士廉、三司使、大金吾等人無一不是身著華服,樺燭百炬擁馬,隨之踏出了皇城。
“萬歲!”
“萬歲!”
“萬歲!”
長安街頭百姓山呼萬歲,金吾衛擎著火炬策馬馳騁在朱雀大街上,遊遍全城,火光照耀了天際。
“嗚!嗚!”
“咚!咚!咚!”
悠揚的號角聲、沉悶的鼓聲不斷響徹帝都。
太極宮前,一首《秦王破陣樂》已然開始演奏,人聲鼎沸。
來自四方藩國的朝賀隊伍,排列整齊,儀仗不減,一個個麵容莊嚴肅穆,就這樣一步步踏入了太極殿,不僅如此,在京的朝官,各州刺史攜帶地方特產以為貢品,行元旦朝賀之禮。
這一刻,大唐帝國的繁榮昌盛展現的淋漓儘致,萬邦來朝,不外如是。
“有請歸義郡王舞一曲。”
接收完藩國朝賀的李世民來了興致,高聲道。
“大唐皇帝令。”
“歸義郡王行舞!”
禦前內侍尖銳的聲音響徹整個太極殿,
“臣遵旨!”
真珠夷男一臉頹唐的站了出來,乖乖的在太極殿上,麵對大唐文武百官、四方藩國進貢使節,像昔日的東突厥頡利可汗一樣屈辱的跳起了舞蹈。
為了展現自己的博大胸襟,李世民並沒有處死這位薛延陀之主,而是給予了他郡王爵位和匹配的待遇,然而,這並不是仁慈,而是羞辱,因為大唐給予頡利可汗的稱號是歸義荒王。
“啪!啪!啪!”
“好,跳的好!”
懷化郡王阿史那思摩一邊鼓掌喝彩,臉上滿是燦爛的笑容。
坐在他身旁的懷義郡公阿史那忠、歸化郡公阿史那泥孰同樣與有榮焉,和薛延陀不一樣的是東突厥固然消失在曆史的塵埃中,可他們做為東突厥的可汗、左右賢王成為了大唐的一份子,位高權重。
‘’
在座的吐穀渾、吐蕃、百濟、高句麗、新羅、契丹、奚族、室韋、靺鞨、象雄、大、小勃律、泥婆羅、六詔等藩國使節看到這一幕,一個個心中五味雜陳。
那可是薛延陀,曾經的草原之主,他們的君主就這樣成為了大唐正旦的表演嘉賓,多麼滑稽!
‘不錯!’
微微頜首,李世民將所有使節的表情儘收眼底,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
這場聲勢浩大的正旦大朝會一直持續到了下午,晚間還有文武百官參與的皇帝賜宴。
申時一刻,兩儀殿,內朝,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將領全都出現在了這裡。
“諸位愛卿,可有奏!”
換上了一身褚黃色圓領袍服,頭戴黑色璞頭的李世民示意道。
“陛下。”
“臣有奏!”
讓人沒想到是貞觀十六年第一個請奏的人居然是侍中魏徵。
“準奏!”
擺了擺手,李世民現在的心情非常愉悅。
當著滿朝官員的麵,魏徵手持朝笏,高聲開口:“臣彈劾高陽公主縱容門下,欺淩百姓,侵占良田。”
轟隆!
一言落下,滿堂皆驚。
幾乎所有官員都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新年第一天,魏徵居然在給皇帝上眼藥,誰不知道高陽公主是除了文德皇後所出公主之外,最受寵的帝女。
“鄭國公。”
“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龍目圓睜,李世民麵色不善的注視著魏徵。
“臣有奏章。”
魏徵從袖中掏出了早已寫好的奏章,高高舉起。
“呼!!!”
看到這裡,所有人都明白了這不是一次心血來潮,而是早有預謀。
“去。”
李世民給了禦前內侍一個眼神,禦前內侍連忙下去取了奏折,遞給皇帝。
直到李世民打開翻閱之後,臉色變得愈發陰沉如水,上麵列舉了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鐵一般的事實。
“高陽公主乃是天潢貴胄,皇帝親女。”
“行為舉止無一不是代表了陛下,代表皇室。”
“如此囂張跋扈,荼毒地方百姓,這讓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
“臣請治高陽公主之罪,以彰陛下聖明、賢德,安百姓之心。”
沒有理會李世民的表情變化,魏徵繼續高聲說道。
“你很好。”
李世民幾乎是咬著牙齒說出了三個字,恨不得把魏徵殺之而後快。
正旦大朝會上,這是貞觀十六年的第一份奏章,如果他不處理,那麼不隻是文武百官不服,天下人心浩浩蕩蕩,哪一個又會心服口服?
因此,就算他再怎樣寵愛高陽公主,卻也不得不處置了她。
“陛下聖明無疆!”
然而,魏徵一副死鴨子不怕嘴燙的樣子,再度出聲。
“呼!!!”
滿朝文武百官被這一幕徹底嚇到了,長孫無忌、房玄齡、高士廉等朝堂重臣完全不明白魏徵究竟在做些什麼,以往這位大噴子就算要針對皇帝,那也會看看時機,何至於這般不智。
今日之舉無疑是將李世民逼到了牆頭上,李世民現在無法處置魏徵,又怎能不會記恨於心?
“傳旨!”
“高陽無狀,免除一切食邑,幽禁公主府,不得出。”
“駙馬都尉房遺愛,撤去太府卿、散騎常侍官職。”
“高陽公主府一應下人交由京兆府經辦,嚴懲不殆。”
“侍中不畏強權,為民申訴,賜錢百貫!”
凝視著魏徵,李世民咬牙切齒的下達詔書。
“是。”
黃門侍郎立即出聲應道,下去擬詔了。
‘何必呢?’
在場的官員全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魏徵,皇帝賜錢百貫,這無疑是最大的噩耗。
“陛下聖明!”
魏徵隨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沒有理會外界的一切目光。
申時四刻,高陽公主府。
京兆府尹房遺直心情複雜的宣讀了詔書,身後跟著京兆府一乾捕役。
“府君。”
“公主殿下一直不開門。”
“我們該如何是好?”
一名捕役小聲的詢問道。
“來人。”
“破門緝拿犯人。”
房遺直揮了揮手,下達了命令:“凡有反抗者,誅。”
“是。”
烏壓壓一大片捕役隨之將整個公主府圍得水泄不通,周圍看戲的百姓更是一個個探頭探腦,公主有罪,這可是大唐開國以來都不曾見到過的西洋景,誰又能不感興趣呢?
“嘭!嘭!嘭!”
十幾名捕役抬著撞木,重重的迎向了公主府大門。
伴隨著沉悶的撞擊聲一下又一下響起,公主府大門隨之被破開,一眾屬官、下人無不驚慌失措。
“上!”
“拿人!”
“是。”
隨著房遺直一聲令下,捕役們紛紛湧入了高陽公主府,按圖索驥,依次將犯人緝拿,鬨得公主府雞飛狗跳,一片嘈雜之聲。
“房遺直。”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在本宮府邸放肆。”
盛氣淩人的高陽公主出現在房遺直麵前,毫不客氣的直呼其名諱。
“公主殿下。”
“此乃陛下詔書。”
“臣依詔行事,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公主見諒。”
房遺直高高舉著聖旨,態度強硬且溫和,若非必要,他不想和高陽公主起衝突,實在是沒辦法。
中書省起草的詔令,門下省通過,由尚書省直接發往刑部,刑部發往京兆府尹,層層傳下,誰都不願意沾染這種麻煩,到最後隻剩下京兆府尹不得不做。
“冒犯不冒犯,你已經做了,不是嗎?”
高陽公主一雙美眸如同刀刃般鋒利,目光直接從房遺直身上掠過,完全沒把這位‘大伯哥’放在眼裡。
“二弟。”
房遺直滿臉苦澀的看向房遺愛。
“公主。”
“這是陛下的詔書,京兆府必須執行。”
房遺愛勸說著高陽公主。
“哼。”
高陽公主冷哼一聲,理都沒理房遺直,轉身進了府內。
“大兄。”
房遺愛有些尷尬地不知道怎麼去跟房遺直解釋。
“二弟。”
“無妨,我知道公主殿下心中不好受。”
“隻是今日之事,朝堂早有定論,莫要多生事端。”
對待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房遺直話語中充滿了關心。
“多謝大兄提點。”
“我一定會勸說公主接受。”
房遺愛心領神會,同樣轉身進了公主府中。
沒一會兒,京兆府的捕役已經將人全部緝拿到位,甚至都不需要任何的手段,直接就讓他們承認了罪行,畫押判決,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定下了這樁案子。
晚間,太極宮的賜宴結束,房玄齡和夫人盧氏回到了梁國公府,看著一臉疲憊的嫡長子,心疼不已。
“直兒。”
盧氏關切的喚了聲。
“阿耶,阿娘。”
房遺直拖著沉重的身軀問候了聲。
“嗯。”
微微點頭,房玄齡詢問起了次子的情況:“今天,你親自帶人去了高陽公主府,可曾見到你二弟。”
“回阿耶話。”
“我見到了公主和二弟。”
“二弟倒是沒多大情緒,就是公主很生氣,想來連我也記恨上了。”
提及此,房遺直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她怎麼敢?”
“這是陛下的旨意,又不是你的錯。”
“難不成要你去違逆陛下旨意?”
聽到這話,盧氏對自己這個‘兒媳婦’的不滿已經積壓到了極致。
自從高陽公主嫁入他們家,嫡長子不得不下放到地方任刺史,這還不夠,一向憨厚的次子被逼的入住公主府,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變得支離破碎。
“夫人息怒。”
房玄齡趕忙勸說盧氏:“公主畢竟是陛下子嗣,金枝玉葉,何曾受過這般氣。”
“她生氣?那鄭國公奏章上麵寫的難道不是事實。”
“這麼多公主,偏她一個人如此放肆,為非作歹,難道還委屈了她不成?”
不說還好,一說起來,盧氏更加氣得爆炸。
正旦的皇帝賜宴不隻是外朝的文武百官,還有內朝的一眾女眷,外朝的消息自然傳到了裡麵,她這個梁國公夫人被多少國公夫人、郡公夫人明裡暗裡的嘲笑譏諷,憋了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泄。
“阿耶。”
“我不明白。”
房遺直抬起頭看向房玄齡,眼中滿是不解之色。
“你可是想不明白為何鄭國公今日會奏請陛下治罪高陽公主?”
房玄齡一下子猜到了長子的想法。
“是。”
房遺直提出自己的疑惑:“高陽公主雖是陛下子嗣,卻並非什麼大權在握的人。”
“據我所知,鄭國公一向不會對皇親國戚、公主在意,隻有對陛下本人有所規勸。”
“今日正旦朝會提出這種事情,陛下心中該作何感想?鄭國公難道不會考慮到這一點嗎?”
“你想的都沒錯。”
迎著長子的目光,房玄齡長歎了一口氣:“唉,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魏徵一身正氣,臨了還是免不了這種俗套。”
“他的目的不是對付高陽公主,他隻是一柄刀。”
“一柄握在彆人手裡的刀,由不得他想怎麼做。”
什麼?
聞言,房遺直臉色驟變,脫口而出:“阿耶的意思是”
“高陽公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東宮,東宮豈能讓她如此逍遙自在。”
“陛下偏心,可天下人心浩浩蕩蕩,太子能夠將東宮一切交予太子妃處理,太子妃又當真是好相與之人?”
“或許此前高陽公主對東宮的敵意隻是來自於你二弟親近魏王,可現在,那全是因為嫉妒和貪欲。”
“四海商行背後站著的便是東宮,有江陵郡主、襄城公主、南平公主、遂安公主、豫章公主、長樂公主、城陽公主,就連晉陽公主、新城公主都有一份。”
“高陽公主深受陛下寵愛,自以為身份尊貴,卻被排斥在外,如何能忍?”
房玄齡坦然開口:“魏徵此舉無非是為了賣好東宮,他的長子魏叔玉如今還不到弱冠之齡。”
‘原來是這樣!’
房遺直茅塞頓開,恍然大悟。
“隻是可惜了俊兒。”
想到自己的次子,盧氏心中充滿了不舍和疼惜。
“路是他自己選的,怨不得任何人。”
房玄齡抱著盧氏,輕聲安撫道。
‘二弟!’
房遺直同樣心中躊躇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