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燕然山下。
“咚!咚!咚!”
沉悶的響聲響徹四周,地麵在不斷顫動,遠處的灰塵中一道道高大身影若隱若現,三丈身軀,麵如紅玉,須似皂絨,身披黃巾,手臂上各有一隻明晃晃的金色圓環。
隻見他們肩膀上扛著從巨大的條石,三人環抱那般粗壯的樹木,麵無表情的走向匈奴河畔。
僅僅半月時間,一座方方正正的巍峨城池已經初具雛形,城中坊市分明,內外交錯,各有九門,更引了匈奴水環繞,規模不下於中原州城。
“噅兒!噅兒!”
正在放牧的牧民們遠遠地看到黃巾力士,趕緊策馬驅趕著牛羊到一旁。
這些日子,薛延陀部眾們早已對黃巾力士免疫了,畢竟,每天看著這些‘巨人’除了乾苦力,還是乾苦力。
一百個黃巾力士晝夜不間斷地開采石材、木材,挖掘護城河,效率頂得上十萬人。
“殿下。”
“這些黃巾力士可真好用呐。”
“要是把他們用在我大唐邊疆,何愁不能平定四夷。”
儘管不是第一次看見,可薛仁貴一樣咂舌不已。
“想得美。”
負手而立的李承乾聽了他的話,不禁翻了個白眼。
這些黃巾力士都是符咒所召,一個個身具千斤之力,卻也有時間限製,三十天就會消耗殆儘。
而且,這些家夥沒有靈智,隻能機械的執行任務,修真者通常把他們用於建造,雞肋的很。
“嘿嘿。”
薛仁貴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噠噠噠!噠噠噠!”
一陣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東廠番子匆匆下馬稟報道:“殿下。”
“長安八百裡加急。”
“哦?”
挑了挑眉,李承乾從他手中接過了一份帛書,細細查閱起來。
當他看完之後,嘴角微微勾起了一絲弧度,自嘲道:“孤這個太子還真是做的憋屈,阿貓阿狗都能欺負上來。”
“殿下。”
聽到這話,薛仁貴臉色一肅,正色道:“誰敢算計殿下,末將這就去取了他的人頭。”
開玩笑,薛仁貴在家當獵戶這麼多年,要不是李承乾一紙詔書命其為東宮左衛率,正四品上武官,哪裡能像今天一樣貴為龍門縣公。
此番薛延陀之戰的消息傳遞至京中,他這個開國縣公還會往上升一升,那便是開國郡公,僅次於國公的勳貴,試問他如何能不為李承乾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要知道,薛仁貴一雙子女薛丁山、薛金蓮素日裡跟太子嫡子、長安郡王李厥玩耍,青梅竹馬,這可是薛家從未有過的榮光,哪怕日後薛仁貴過世,隻要李厥當上皇帝,薛家一樣可以保三代富貴。
“稍安勿躁。”
揚了揚手,李承乾淡漠道:“你且看看內容再說。”
“是。”
薛仁貴恭敬的接過帛書,打開一看,瞬間瞳孔放大,話語中帶著顫音:“殿下,這”
“嗬嗬。”
眺望長安方向,李承乾目光幽深道:“孤這個弟弟,小時候還挺可愛,肥嘟嘟,白白胖胖的。”
“長大以後,越來越惹人嫌了,尋常人家若是次子和長子相爭就已經是大逆不道。”
“何況如今,他想要的不是家產,而是這個天下。”
“殿下。”
“魏王行此謀逆之舉,天人共怒。”
“何不上稟陛下?”
薛仁貴如同捧著燙手山芋般捧著帛書,提議道。
“你覺得陛下會怎麼做?”
“褫奪魏王爵位,貶為庶人,還是發放崖州?”
“以陛下對魏王的寵愛,興許就是輕飄飄的一句話揭過。”
“彆說魏王如今隻是有所鋪排,就算是發現兵甲又如何。”
瞥了薛仁貴一眼,李承乾譏笑道:“他都能讓魏王住進武德殿,封魏王長子為晉陽郡王,他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啊這!
頓時,薛仁貴都啞然無語了。
天下人誰看不見陛下寵愛魏王勝於太子,這件事捅到朝堂,以陛下往日的習慣,無非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仁貴。”
“你以為他當真是想讓魏王當太子嗎?”
“殿下。”
微微一怔,薛仁貴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剛剛過了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強之時,這天下才坐了14年。”
“權力是世間最為可怕的毒藥,牽動人的欲望,泱泱華夏數千年,誰能抵擋得住皇位的誘惑。”
“孤已經過了弱冠之年,朝中文武百官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孤接任皇帝之位。”
“相比於謀逆上位的陛下,孤這個嫡長子符合宗法,更能讓天下人信服。”
“你以為他高高在上,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嗎?”
迎著獵獵西風,李承乾的發絲飄揚著,那張刀削般的麵龐在薛仁貴眼中變得格外模糊。
“呼!!!”
薛仁貴沒想到太子會跟他說這番話,如今還不到30歲的他對於政治非常陌生。
因為,他僅僅踏入朝堂,成為東宮左衛率才幾個月,根本不明白人心有多麼險惡。
幾千年來,那個位置讓父子反目,兄弟仇殺,天下紛爭不斷,哪裡是區區幾句話能夠說的明白的呢。
“傳孤的命令。”
“東廠不惜一切代價阻攔百騎。”
“孤不希望魏王的所作所為有一句話傳到陛下的耳朵裡。”
“是。”
東廠番子再度上馬,下去傳信了。
“殿下?”
薛仁貴都懵了,魏王要造反,你不告訴皇帝,你瞞著皇帝,這不是擺明了助長魏王的威風?
“坐。”
拍了拍身側的大青石,李承乾很是隨意的坐了上去,麵朝長安方向,身旁是奔騰不息的匈奴河。
“是。”
見狀,薛仁貴小心翼翼的坐在了他旁邊,側耳傾聽。
“魏晉定品之時,河東三姓:裴、柳、薛共同被列入郡望之列。”
“天下間,除了五姓七望、關隴八大家,河東三姓便是頂級世家。”
“你出身河東薛氏,為何28歲都還沒有混上一官一職,隻得打獵為生,養家糊口。”
“這”
薛仁貴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天下很大,又很小,皇室、勳貴、世家門閥掌握了絕大多數的資源。”
“然後是落寞士族、庶族、地方豪強地主,最後才是百姓。”
“何為百姓,秦漢時期稱之為黔首,典籍中多以黎庶稱之。”
“大多數百姓連自己的田地都沒有,隻能租種士族的田地,歲末結餘下來,一家老小堪堪飽腹。”
“還有不少人因為天災人禍四處奔走,乞討為生,流離失所。東宮八百衛士無一不是乞兒、流民出身。”
“前隋開科舉,大唐增設有秀才、明經、俊士、進士、明法、明字、明算(數學)等多種科目,考試內容涵蓋有時務策、帖經、雜文等,可孤要告訴你,曆年來的進士大多為士族出身。”
“從貞觀元年到現在,數千名進士仍然在吏部排隊等著選派官職,他們都是庶族。”
“為什麼?因為朝堂之上的官員哪個不是士族出身,親親相隱,他們會把機會讓給彆人嗎?”
“自北魏以來,府兵製逐漸盛行,一直到大唐開國,徹底成為了軍隊的核心。”
“朝廷將大量無主荒地發放給流民耕種,這些流民需要承擔軍事訓練和戰時應敵得任務。”
“簡單來說,他們那在不耕種的時候要參加軍事培訓,爆發戰爭後,需要自備戰馬、盔甲、武器參與。”
“從目前來看,府兵是百姓為之羨慕、向往的對象,多少人想要土地求而不得。”
“可你要知道,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成為府兵,隻有上三等、中三等的人才能成為府兵。”
“從陛下上位之後開始實施均田製,真正得到授田,成為府兵的人少之又少。”
“世家門閥在戰亂時期大量擴張土地,把那些破產的百姓收為佃戶,他們才是真正的既得利益者。”
“現在是貞觀十五年,國力逐漸恢複,世家門閥子弟占據朝堂高位,繼續牟取利益,他們開始少量的購買土地,時間一長,這種土地兼並就會變得肆無忌憚。”
“到那時,所謂的均田製名存實亡,而朝廷隻能通過壓榨現有的府兵來滿足大唐天下的需求。”
“這些府兵不堪重負,兜售土地,府兵製名存實亡。”
“這個天下還是大唐的嗎?”
轟隆!
一言落下,薛仁貴如同遭受雷霆打擊,臉色變得煞白。
殘酷的真相被披露出來,這個獵戶出身的名將把一切都捋清楚了,正因如此,他才會感到無比的絕望。
“當大唐滅亡,這些世家門閥依然存在,因為他們可以繼續重複之前的掠奪行為。”
“有一句話叫做千年世家,百年王朝,不外如是。”
深深地看了薛仁貴一眼,李承乾沉聲道。
“殿下。”
“難道就這麼任由他們肆無忌憚?”
薛仁貴眼中充斥著火光,滿是憤怒和憋屈。
憑什麼他們這些人出生入死,想儘一切辦法得到的東西卻是人家唾手可得的,憑什麼有些人生來高高在上,他們隻能像地上的螻蟻一般苟延殘喘。
“當然不能。”
迎著日光,李承乾臉上覆蓋了一層金色,擲地有聲的說道:“天下是李家的天下,更是大唐的天下。”
“任何人想要挖大唐的根,孤會讓他們明白自己是在找死。”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丹陽蕭氏。”
“站在魏王身後,支持魏王上位,為魏王畜養死士,圖謀造反篡位。”
“他們要是不跳出來,天下人又怎會知道他們的大逆不道之舉?”
“孤有八百衛士在手,莫說區區死士,縱然是長安十六衛想要剿滅孤,那都是癡人說夢。”
接連經過定襄、鬱督軍山兩場廝殺,東宮八百衛士早已蛻變為一支鐵血精銳,甲胄兵刃、坐騎功法,無一不是冠絕天下,這便是他敢於放縱李泰的絕對信心。
“殿下英明。”
直到此刻,薛仁貴才明白太子的真正用意。
讓魏王李泰充當引子,把這些士族全部調出來,而後連根拔起。
“光有他們還不夠。”
“晉王身後站著的關隴門閥,支持吳王的江南士族、淮南士族。”
“這些都是孤必須要解決的頑疾,更是影響這個天下穩定的因素。”
言及此,李承乾長身而起,陽光照耀下的影子好似一條張牙舞爪的幼龍。
“願為殿下馬前卒。”
薛仁貴單膝跪地,臉上充滿了狂熱和崇敬。
“嗯。”
“起來吧。”
拂了拂手,李承乾繼續道:“要想解決這些世家門閥,徹底連根拔起。”
“首先要做的便是掌握兵權,確保四夷穩定,方能大治天下。”
“這一點,我想你已經猜到了。”
“是。”
薛仁貴點了點頭。
這些天來,太子先後讓秦懷玉、趙節出鎮居延、雲中,又讓賀蘭楚石領著十萬薛延陀部眾前往錫林河畔,於鬱督軍山下築城,這些無一例外,全都是他在大唐府兵的基礎上開拓的兵權。
無論是居延都督府,還是雲中都督府,又或者是草原即將設立的大都護府、錫林河畔的都督府,這些都是以遊牧民族為基礎建立的軍政一體組織,不同於中原,可以設立折衝府。
因而,這些都督府無法嚴格按照府兵製,像居延都督府、雲中都督府的兵丁都是直接征召各族騎兵,這可是一支機動力極強且具備實戰經驗的軍隊,遠勝於府兵。
這些軍隊不單單是為了鎮壓北方,同樣可以南下中原,那對於世家門閥而言,無疑是降維打擊。
“孤現在要確保四方穩定,解決那些巨大的威脅。”
“更是為了給那些世家門閥跳出來的機會,太子不在朝中,有些人隻會更猖獗。”
“朝廷派駐草原的大都護還不知道要多久,在這個時候,我們完全可以將這裡的一切牢牢掌控。”
“訓練出一支可用之軍,由我們自己的人負責統禦,就算李世勣來了,那又怎樣?”
“你先從二十萬薛延陀部眾中選出一萬人,由東宮衛士負責整訓。”
李承乾叮囑道。
“明白。”
薛仁貴眼神堅定的應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