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聽到他的心聲並未鬆手, 反倒是雲朵,被盛豫狀似無意的目光看過來,身體下意識地僵硬, 把手從太子掌心緩緩抽了出來。
太子看她一眼,不再勉強,目光轉向跪在地上的馮遇,冷笑道:“馮將軍這些年隱藏真實身份,著實辛苦,今朝重見天日, 可還習慣?”
馮遇咬緊後槽牙,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著:“微臣不知殿下在說什麼。”
「我這身份天知地知, 除了陛下從未透露給第二人, 他二人從何知曉?」
太子輕笑一聲, 目光卻在一瞬間轉冷:“當年狼山之戰,孤與馮將軍之間的舊賬也該算清楚了。”
他沉聲吩咐:“帶走。”
秦戈立刻領命, 上前捆縛住馮遇的手腳, 餘下的黑衣人群龍無首,也被太子暗衛一一製服。
雲朵一直垂著眼,心中對這個父親多年的恨意, 隱隱有過的好奇、期待,以及一種類似近鄉情怯的心情在心底複雜地交織。
卻在這時,注意到盛豫手臂上的一處暗紅血跡。
「他也受傷了?」
她這才抬起頭,四目相對, 盛豫欲言又止,雲朵攥著衣角,手腳亦是無處安放。
太子目光掠過盛豫手臂的傷口,“今日多謝盛將軍出手相助, 盛將軍受傷了,隨孤一道回東宮包紮吧。”
「原來姓盛……」
盛豫拱手道:“微臣遵旨。”
曹元祿叫人重新套了馬車,見姑娘與未來國丈彼此拘謹,趕忙上來打圓場:“殿下頭疾發作,還是儘快回宮醫治為好,盛大人身上也有傷,不宜馬上顛簸,不如一起上車包紮休整?”
雲朵眼神閃爍,緊緊攥著手指。
「他若上車,那豈不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殿下,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她在心裡悄悄對太子道。
太子聞言,正要開口,那廂盛豫也看出了女兒的尷尬,相認不急於一時,想想還是不要讓她這般不自在的好,便道:“小傷無礙,微臣還是騎馬吧。”
「這不好吧,萬一傷口崩裂,豈不是雪上加霜……」
太子蹙眉,吩咐道:“去備兩輛馬車。”
曹元祿趕忙派人去準備,兩輛馬車很快停靠過來,盛豫眸中隱隱升起一絲期待。
「若有機會與姑娘同處一輛馬車,也好將過去的事情解釋給她聽,即便她暫時不願相認,能與姑娘說說話也是好的,今日又是她的生辰……」
這邊雲朵又局促不安起來。
「他知道我是殿下的侍寢宮女嗎?若是不知道……」
沒等她繼續猜測下去,太子牽住她的手道:“先回宮再說。”
盛豫便眼睜睜地看著姑娘被太子帶上馬車。
他滿腹疑惑,不知從何處問起,當日殿下說姑娘在東宮當差,他原以為是普通的宮女,卻不知兩人竟如此親近。
曹元祿將盛豫請上另一輛馬車,低聲說道:“盛大人有所不知,姑娘身上有種特彆的香氣,可以幫助殿下緩解頭疾,因此一直在承光殿近身伺候。”
盛豫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難怪殿下出行時與她共乘一輛馬車。
盛豫忽然想起來,她母親戚櫻身上似乎也有一股清新的花香,隻是被藥香掩蓋大半,湊近時才能聞到,或許這也是遺傳。
他輕歎一聲,沒想到姑娘與殿下冥冥之中還有這樣的緣分。
曹元祿不敢提示過多,畢竟殿下未有吩咐,還是循序漸進的好。
回到東宮,何百齡已經在承光殿等著了。
替太子把過脈,他沉思片刻,問道:“殿下今日是因那浴佛香湯誘發的頭疾?”
太子根據明成帝的心聲,大致猜測出來,“孤的頭疾並非先天不足所致,而是蠱蟲。”
話音落下,殿內眾人皆是大驚。
本朝禁蠱百年之久,對施蠱之人嚴刑峻法,百年間已無人敢用這種陰暗邪惡的術法謀財害命,連曹元祿與盛豫都是僅有耳聞,雲朵更是從未聽說。
何百齡詫道:“殿下是如何得知?”
太子隻道:“是明成帝與馮遇的陰謀。”
曹元祿忙問:“軍醫可有辦法解蠱?”
何百齡從前倒是看過一些記載蠱毒的毒經,“找到施蠱之人煉製解藥是最快的辦法。如若是子蠱,則需摧毀母蠱,子蠱自然解除,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旁門左道毫無根據的術法了,殿下想要解蠱,還需問出此為何種蠱蟲,方能對症下藥。”
盛豫暗暗攥緊手掌,“殿下生來頭疾纏身,難道是自那時起體內就已被下了蠱蟲?”
話音落下,眾人皆是心口一沉,雲朵更是直接紅了眼眶。
蠱術本就是因其殘忍惡毒不容於世,何況還是下在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身上!
太子臉色蒼白,顱內隱痛,額間浮著一層細密的冷汗。
倘若沒有讀心術,他至今都被瞞在鼓裡,尋不到醫治之法,這蠱蟲甚至會折磨他一輩子。
似今日這樣的場合,但凡他沒有提前聽到明成帝的心聲,走上那祭台,香湯中的劇毒必會讓他失控於人前。
他記得自己曾經發狂的狀態,甚至失手殺過人……
太子收緊手掌,深深閉上眼睛。
馮遇被關在東宮刑房,自知性命不保,隻是從未想過,自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竟被太子和盛豫知曉!
當年他暗中通敵,為了不被先帝猜疑,不惜以身涉險,被北魏的火弩射傷右臉,在死人堆裡蒙混過關,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埋骨狼山。
即便後來借機抽身,他的臉也傷了個徹底,隻能以麵具示人。
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隱瞞相貌身份二十年,沒想到竟還是被太子查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陛下定不會說出去,妻子也被自己關著,接觸不到外人。
至於盛豫,這些年來他屢屢派人刺殺,早已自顧不暇,身在彭城衛,根本沒有見過改頭換麵成為錦衣衛指揮使的他,隻是今年突然被太子調任回京,實在蹊蹺。
可太子又是如何查出來的?當年狼山之戰,太子甚至還未出生。
牢房外傳來腳步聲,馮遇抬起頭,前來的正是太子與盛豫。
太子直接開門見山,冷眼盯著他道:“二十年前,馮將軍已官居正三品,前途無量,為何還要背叛先帝,通敵賣國?還是說,明成帝給了你什麼好處,馮將軍寧可像陰溝裡的老鼠一般,做個永遠無法以真麵示人的錦衣衛,也不要封侯拜相,步步高升?”
馮遇無甚可爭辯,他既還活在世上,被人揭發身份,當年投敵詐死之事想必已被太子查了個明白。
“手下敗將,無話可說。”他猙獰可怖的半張臉隱在陰影之下,“隻是臣還有一事不明,殿下從未見過臣的真實麵目,朝中上下都以為臣早已死在二十年前,從無一人懷疑過臣的身份,殿下卻是如何得知?”
太子自然不會告訴他,他身邊還有個能入夢的小福星。
也深知此等隱忍之人,再多酷刑加身也無濟於事。
不過方才來的那一路,他倒是聽到馮遇心中說起“妻子”二字,想來這世上除了明成帝,馮遇的妻子也知曉他這些年的作為,隻不過人被他關了起來。
太子沉吟片刻,輕笑道:“自然是你的妻子告訴孤的。”
馮遇霍然起身,死死攥著牢門,被火燒傷的半邊臉微微地抽搐著,“她在你手裡?你把她怎麼樣了?”
連一旁的盛豫都麵露愕然。
據他所知,馮遇的妻子本就體弱多病,二十年前聽聞他死在狼山,人悲痛欲絕,很快就病逝了,難道竟是沒有死?
也對,馮遇既然以盧槭的身份活著,必然也要把妻子藏起來,否則豈不是輕易暴露了身份?
太子順著他的話道:“她在孤宮中做客,若想讓她性命無憂,還需馮將軍配合。”
馮遇登時吼道:“你想知道的不是都已經查出來了嗎?當年一切都是我一人所為,與她無關,你放了她!”
太子似笑非笑:“所以,也是你給孤下了蠱毒?”
馮遇瞪大雙目,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知道。
他腦海中混亂地思索著道:“是……當年的蠱醫早已不在人世,天下唯有我一人能解,你若殺了我,蠱蟲會伴隨你一生一世,讓你這輩子都深受折磨而死!你不能殺我……”
太子嗤笑一聲,“此蠱若對孤有用,今日孤在般若寺就該當眾癲狂失控才是,你想過是何原因麼?”
馮遇臉色大變,“你解蠱了?不可能!今日我分明見你頭疾發作,那蠱蟲定然還在你身上!”
太子道:“是還在,隻不過孤身邊有一女子能為孤壓製蠱蟲的活性,她在孤身邊不過半年,孤的頭疾從未發作過一次,便是你今日用了足量的香毒,對孤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
他的話,馮遇不得不信,否則今日在般若寺,太子如何能夠保持理智?
馮遇緊緊攥住牢門,手背青筋暴起。
盛豫聞言也多看了太子一眼,他口中的女子,便是女兒?
馮遇口中喃喃:“不,不會……蠱蟲隻要不死,總有死灰複燃的時候,除非它死得徹徹底底……”
太子好笑地看著他:“難道你不知道,蠱蟲長久被壓製,失去活力,經年累月之下也會在體內自行消融。”
馮遇雙目圓睜:“不可能!”
他渾濁的眼球焦灼地轉動著,損傷的麵容極度扭曲。
「不會……那蠱醫說過,此蠱無藥可解,不死不滅,除非人在蠱蟲最為活躍之時將其滅殺於體內,否則將困其一生,直至人死亡……」
「如今他有那女子在身側,蠱蟲活躍不起來,便將永遠留在他顱內,將來一旦受到刺激,依舊能讓他發狂失控,痛苦而死!」
太子將他的心聲聽得一清二楚,方才不過是拿話誆他,果然套出了蠱蟲的解法。
他輕笑一聲,對牢內人道:“孤還有事與尊夫人一敘,馮將軍好自為之。”
說罷轉身離開,徒留馮遇在身後拚命拍打著牢門:“她什麼都不知道!你的蠱毒也隻有我能解,隻要你放了她,我願為殿下解毒!”
出了刑房,太子召來秦戈:“馮遇的妻子還活在世上,立刻去查。”
秦戈當即拱手領命。
太子又將方才所聽到的蠱毒解法告知何百齡。
又看了眼身旁的雲朵,道:“這段時日,你不能留在孤身邊。”
雲朵大致聽明白了,她留在東宮,雖然能夠短暫壓製蠱蟲,卻不能徹底根除,殿下需要在一定的刺激下,將蠱蟲激發出來,從而徹底滅殺。
可這種辦法也會讓他承受極大的痛苦,並且要在失控的邊緣留一分理智,快準狠地將蠱蟲滅殺,否則極有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癲狂失控,爆體而亡……
雲朵心裡擔憂不已,顫抖著嗓音道:“我……我還是得陪著殿下,我不進承光殿可好?”
一旁的盛豫卻在這時突然開口:“不如,隨我回府住幾日,待殿下解除蠱毒,到時再……視情況而定?”
殿內眾人齊齊朝他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