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佛儀式進行到半途, 眾目睽睽之下,太子丟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轉身離開,誰也不敢上前阻止。
明成帝後背冷汗滾滾, 死死盯著太子離開的背影,幾乎目眥欲裂。
皇後和辰王也聽到了太子那句“心懷鬼蜮”,難道明成帝今日有所行動,被太子發現了?
祭台下的皇室宗親不明所以,卻也無人敢當麵質問明成帝,更無人敢上前讓太子說個明白。
而太子明顯臉色陰戾, 眸中血絲遍布,像極了頭疾發作的前兆, 渾身陰沉冷酷的氣場已經讓人不寒而栗, 便是祭壇下明成帝的親衛軍也不敢多加阻攔。
祭壇下群臣麵麵相覷, 議論紛紛,最後還是皇後開口鎮場:“佛門重地不得喧鬨, 太子身體不適, 先行回宮,浴佛儀式繼續。”
眾人這才肅靜下來。
皇後看向身側的明成帝,隻見他橫眉冷目, 麵容幾乎扭曲,似是將滿腔怒火狠狠壓抑,她也隻好眼神示意一旁的般若寺方丈,請他繼續接下來的流程。
藏身暗處的盧槭見情況有變, 心中亦是不甘。
香湯中投放了足以令太子發狂失控的香毒,卻不知哪一步出了差錯,導致他顱內的蠱蟲不再似從前那般敏感活躍。
先前也有一回,太子在眾朝臣麵前情緒失控, 就是盧槭暗下手腳,在宮宴所用的熏爐中加重了香毒的劑量,令太子當場頭疾發作,突發癲狂,宛如邪魔附身。
隻是他手下暗衛個個身手了得,那回沒能順利取他性命,從那之後,太子就對各種香料極為警惕,再想從中做手腳便難了。
浴佛節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太子雖麵有異常,卻遠遠沒有達到瘋狂暴虐,失去理智的地步。
明明香毒的劑量遠超先前,哪怕他沒有去到祭台中央,人也不該是如此平靜。
難道蠱蟲失效了?
可他臉色煞白,額頭青筋暴起,明顯是壓抑著痛苦,倘若蠱蟲失效,他的反應也該與常人無異才是。
思及此,盧槭與祭台下的明成帝遙遙一個眼神交彙,他暗暗攥緊手中的刀柄,召來下屬附耳吩咐了幾句。
太子身有異樣,即便中毒不深,武力也終究不比以往,方才祭壇那番話,又讓宗室與朝臣心中對明成帝有所猜疑,今日定不能讓他活著回到東宮,否則來日太子一旦反擊,將明成帝的所作所為昭告天下,後果不堪設想。
那廂雲朵還在外麵等候,卻看到太子臉色蒼白地從法場出來,她心下一慌,趕忙跑上前,“殿下這是怎麼了?”
曹元祿忙道:“殿下頭疾發作,奴才已經派人去請何軍醫了,回宮這一路,還請姑娘照看著些。”
雲朵立刻點頭,將太子扶上馬車。
太子額頭青筋儘顯,眸光泛出猩紅之色,顱內每一根神經都似刀刃碾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劇烈的疼痛。
雲朵不知如何才能幫到他,隻能緊緊抱著他,貼著他近些,更近些,把自己所有的溫度都給他。
太子緊緊閉著眼睛,良久之後緩解下來,伸手撫了撫她鬢發,嗓音沙啞:“放心,我沒事。”
指尖摸到一抹濕潤,他再次皺起眉:“哭什麼。”
雲朵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可看到他痛苦忍耐的模樣,眼淚還是止不住滑落,“我……我害怕。”
太子挑眉:“怕我會死?”
雲朵哽咽著問他:“你會嗎?”
太子沉吟片刻,歎道:“今日不是見到你父親了?就算往後我不在,他也會傾儘全力保護你,照顧你的。”
雲朵滿眼通紅,迷茫無助地看著他,唇瓣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覺得心臟像是被巨石沉沉地壓著,直壓得沁出血來。
太子沒聽到她心裡在想什麼,可此刻卻像是感同身受地體會到那份窒息般的鈍痛。
像繃緊的琴弦隨時可能斷裂,像心臟被剜開一道血口。
他歎口氣,將人攬在懷中,“彆怕,不會死的。”
雲朵卻推開了他的胸膛,緊緊盯著他,“殿下,你彆騙我,你同我說什麼我都會信的……”
太子道:“方才是嚇唬你的,我這二十幾年都過來了,從前都不曾死,如今更不會輕易被人取走性命。”
他啟唇一笑:“怎麼,知道心疼你夫君了?”
雲朵緊抿著唇,嗓音顫抖:“你彆同我開玩笑,我……我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那麼喜歡一個人,把自己全部交給他,孤苦伶仃十幾年,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港灣。
甚至,把那些家世門第全都拋諸腦後,鼓起勇氣、不顧一切地喜歡上一個根本不可能的人。
她爬上了雲端,腳底卻是空的,依靠他有力的臂膀才能勉強站穩,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所以在聽到他說“就算往後我不在”的時候,她在那一刻像是被人推進了深淵,失去所有支撐的力量。
太子替她擦乾眼淚,緊緊將人抱在懷裡,感受到掌心下的顫抖,他緩緩出聲安撫:“彆怕,我會一直在。既做了你夫君,怎麼會輕易丟下你呢?”
他要鏟除奸佞,重塑乾坤,坐擁天下,也要用至高無上的權柄,為她撐起一片安然無虞的天地,讓她穩穩躲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不受風雨侵襲。
雲朵擦擦眼淚,緊緊地依偎在他懷中。
平穩行駛的馬車突然停下來,馬車外,窸窣而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將整輛馬車包圍。
太子麵色微凜,眸光瞬間淩厲三分。
雲朵愣了愣,坐回窗邊,小心翼翼地掀開車帷,往外瞟一眼,連泣聲都沒來得及收,就被眼前之景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殿下,是刺客!”
遍地的黑衣人,已將馬車團團圍住。
太子伸手將人護在身後,另一手握緊腰間佩劍,凝神聽著車外的動靜。
東宮衛軍和暗衛很快與黑衣人纏鬥起來,馬車外廝殺聲與兵器碰撞聲交織,不斷衝擊著耳膜。
突然,一道銀光裹挾著凜冽勁風穿透車簾,直衝太子麵門!
雲朵未及反應,人已經被他護著迅速躲避,那冷箭“噔”的一聲深深釘在車架上。
緊接著又是數支冷箭齊發,都被太子揮劍抵擋開來。
雲朵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後背冷汗涔涔,隻能把自己縮成團躲在太子身後,儘量不給他添麻煩。
可刺客仍不死心,見冷箭傷不到他,又放出飛爪鉤嵌入馬車四角,欲要將馬車四分五裂,逼太子現身。
雲朵已經感受到車身劇烈的搖晃,木頭斷裂的聲響與繩索摩擦聲令人心驚膽戰。
太子沉聲道:“扶穩了!”
雲朵隻覺腰身驟然一緊,下一刻,馬車棚頂已經被人生生用劍掀開,她閉緊眼睛,感受到人被帶到高處,腳底踩著馬車濺出來的碎木,底下轟然一聲巨響,驚得她往下看去,那華麗寬敞的檀木馬車劈裡啪啦地碎裂開來,一時木料四濺,塵土飛揚。
待在地麵上站穩,麵前一排黑衣刺客立刻集中火力,揮刀朝太子砍來。
雲朵正要往他身後躲避,忽見一道華麗的紅色身影以迅雷之勢擋在他二人身前,繡春刀攜著千鈞之力,瞬間便將圍攏過來七八個刺客斬殺身前。
雲朵怔怔望著眼前的一切。
怎麼會不熟悉這一身,方才在般若寺,錦衣衛中隻這一人身著紅袍,現在又趕來救她與殿下……
盛豫在法場聽到太子的話,又見他麵色不對,立刻拋下明成帝與錦衣衛的下屬,直接跟了過來,果然今日有人要暗下殺手。
他偏過頭,看了一眼雲朵,又注意到姑娘被太子殿下緊緊握住的手。
“殿下帶人先行離開,這裡由微臣來應付。”
雲朵手心發冷,渾身隱隱顫抖,腳步像被釘住般無法動彈。
那邊盛豫話音才落,立刻便有十餘名黑衣人圍攻過來。
他這些年在地方任職千戶,每日督促練兵,自己的功夫也從未落下,加之這些年刺殺不斷,危機四伏,拜他們所賜,身手倒比年輕時更加淩厲狠辣。
雲朵和太子被暗衛包圍,護在還算安全的範圍內,黑衣刺客因為盛豫的到來,在剛猛淩厲的攻勢下很快顯出頹勢。
就在此時,又一名黑衣人從天而降,揮刀直衝盛豫而來。
雲朵認得那雙陰毒森寒的眼睛,正是上元那晚遇到的刺客頭領!
“殿下,是他!是上元傷你的那人!”
兩人很快纏鬥起來,一人身形敏捷如鬼魅,一人紅衣獵獵氣勢如虹,勢均力敵,身手不相上下。
雲朵隻看到眼前寒光劍影,火花四濺,一顆心狂跳不止,分毫不敢錯開眼睛。
黑衣人招招狠辣致命,卻都被盛豫敏捷的招式一一化解,漸漸地,交錯的刀光劍影中,周身開始有血珠四濺。
雲朵甚至看不清到底是誰受了傷,一顆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住,緊張得喘不上氣。
另有幾名黑衣人見狀,也紛紛揮刀上來共同應敵,又被秦戈帶人打得節節敗退。
那黑衣頭領手臂與腰身負傷,漸漸體力不支,盛豫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招招迅猛卻不衝要害,隻在他身上留下無數傷口,最後一刀劃過他臉頰,直接將他麵上戴的黑色方巾挑落下來。
那刺客頭領終於亂了陣腳,招數頻頻出錯,被盛豫幾招製服於地。
盛豫甚至想過先卸了他兩條腿,免得他掙紮逃跑,隻是顧及姑娘在場,沒有痛下狠手,隻提刀抵著那人脖頸,將人死死按壓在地。
從來都以麵具或黑紗示人的男人,頭一回露出原本的麵貌,不說太子和盛豫,就連他手下那些黑衣人都暗吃一驚。
男人渾身發抖地跪伏在地,試圖捂住自己那半張醜陋可怖的麵容,可盛豫還是看到了。
半邊臉坑坑窪窪,泛起猙獰的赭紅色,是被大火燒傷的痕跡,右耳幾乎被火燒平。
饒是如此,盛豫依據太子先前的提醒,以及眼前之人還算熟悉的五官,冷聲開口道:“彆來無恙,馮將軍。”
馮遇聞言瞳孔驟縮,額頭因掙紮而青筋暴起,顯得麵目愈發扭曲可怖。
盛豫看到他極度震驚的反應,心下了然,正欲向太子回話,餘光又掃過那隻與太子緊緊握住的手。
方才他打了那麼久,姑娘竟然就這麼被太子牽著,一直沒有鬆手?
男女授受不親,就算太子想護著她,也不必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