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1)

推荐阅读:

太子將盛豫麵上的悲痛與悔恨儘數看在眼裡, 也將他內心對過去的回憶聽得一清二楚。

他向來無法共情事後的悔恨,也從不認為再多的疼愛能夠彌補曾經的傷害。

對戚氏是生命的代價與無儘的冷眼與指摘,對雲朵來說, 是喪母之痛,是寄人籬下受儘欺淩,是流落街頭食不果腹,是十幾年的孤苦無依。

可盛豫這些年的經曆,也無法將所有的過錯扣在他一人頭上。

若非當年狼山戰敗,他仍舊是意氣風發的武狀元, 封侯拜相,前程光明。

若非這些年明成帝趕儘殺絕, 他也不會與戚氏連番錯過。

可即便有再多身不由己, 錯了就是錯了。

太子眸光泛起冷意:“倘若盛將軍當年堅持去尋她, 未必不能找到,也不至於讓戚氏母女受儘諸多苦難。”

盛豫閉上眼睛, 劇烈的疼痛如巨石般壓在心口, 喉嚨中抑製不住痛苦的悲咽:“她救我於危難,我卻負了她……該死的是我,當年我就該死了, 她何其無辜,卻因我而死……”

太子沒有見過二十年前的盛豫,可也從旁人口中聽到過他曾經的事跡。

十八歲的武狀元,長纓在手, 躊躇滿誌,少年豪氣直衝雲霄。

可二十多年過去,男人鬢邊染霜,傷病纏身, 飽受磋磨,鬱鬱一生,眉眼間始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陰翳,早已沒有了昔日昂揚的意氣。

此刻在他麵前,向來從容自持的男人被巨大的悲痛與悔恨席卷,麵容近乎崩潰扭曲。

太子沉默許久,歎道:“再多的悔恨愧疚也無濟於事,盛將軍一切向前看吧。”

盛豫死死攥緊手裡的卷宗,一遍遍地撫過“禎寧五年四月,誕下一女”這句,指尖因用力而發白顫抖。

“殿下可否告知,我女兒……如今在何處,過得可還好?”

太子沉吟道:“她十一歲入宮,如今在東宮當差。”

盛豫眼眶通紅,聲音哽咽:“我能否見見她?”

太子:“她若不肯認你呢?”

盛豫苦笑道:“微臣這輩子愧於先帝,愧於殿下,也愧於她們母女,唯獨這條賤命尚在。殿下替微臣找回女兒,臣無以為報,惟願傾儘一身血肉,為殿下守住山河社稷,鞠躬儘瘁,肝腦塗地。至於她,不論她肯不肯認我這個父親,微臣親友俱故,無牽無掛,膝下唯獨這一血脈,臣此生所得的一切,榮華富貴,權勢尊榮,都隻留給她一人,必護她一生安穩無憂。”

太子斂眸,撥弄著指腹的扳指,“盛將軍之意,孤會替你轉達。”

盛豫頷首謝恩:“微臣謝過殿下。”

太子道:“事已至此,盛將軍也不必太過傷懷,追根究底,若非當年明成帝誅鋤異己,趕儘殺絕,你與戚氏都不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

盛豫回想起那些年四麵楚歌的境地,甚至到今日,明成帝仍然不肯罷休,他胸中便似烈火焚灼,既痛又恨。

太子從暗格中取出一封書信,遞到他麵前,“孤這三年出征北疆,一來是為收回領土,洗雪前恥,報當日狼山大軍覆滅之仇,二來是為查明當年敗仗的真相。”

盛豫愕然:“真相?”

太子麵色沉冷:“盛將軍可還記得昭勇將軍馮遇?”

盛豫當然記得此人,當年馮遇與他同在先帝麾下,作戰理念雖有不合,卻也曾並肩作戰,同生共死。

“微臣記得,當年狼山之戰,他死於亂軍之中,難道有何可疑之處?”

太子道:“兩年前,孤在北疆活捉到一名北魏將領,他告訴孤,當年狼山一役,是有人暗中向北魏大將呼延烈透露了我軍行軍路線與計劃部署,北魏才得以憑借有利地形,在狼山設下重重埋伏,將先帝及五萬精銳將士圍困山穀,亂箭射殺。”

時隔二十餘年,盛豫想起當年狼山屍橫遍野的場景,仍舊目眥欲裂,胸中起伏難平。

密密麻麻的利箭如同蝗蟲過境,整個山穀都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他們幾人與敵軍殊死搏鬥,鏖戰不休,才護著先帝辟出一條血路,奮力殺出重圍,可終究沒能救回先帝的性命。

盛豫幾乎咬碎後槽牙:“原來是我軍出了奸細,此人是馮遇?”

太子頷首:“是。”

盛豫想到當年也曾與馮遇同吃同住,竟從未發現他的異常,沒想到竟是個通敵賣國的小人!

他緊握雙拳,咬牙問道:“馮遇如今在何處?

太子道:“他並未因此留在北魏,封王拜相,而是藏身大昭,孤這幾年一直在查找他的下落,也是今年才誤打誤撞地發現,原來此人非但沒有死,還改頭換麵,留在京中任職,這就是孤請盛將軍回錦衣衛的目的。”

盛豫蹙緊眉頭:“他在錦衣衛任職?”

太子道:“盛將軍回京這幾日,大概還未見過他。”

盛豫突然想起十幾年前幾乎橫空出世的一人,“是那離京執行公務的錦衣衛指揮使盧槭?”

太子冷笑一聲,“隻怕他不是公務在身出京辦事,而是故意避開將軍,不敢相見。”

盛豫雙目充血,胸腔被熊熊怒火充斥,恨不得即刻將人揪出來問個清楚。

這時秦戈在外求見,說有要事稟報。

太子已將馮遇的事告知盛豫,便無甚可避諱的,直接道:“進來回話。”

秦戈進門,看到滿臉恨怒的盛豫,心下猜到幾分,立刻拱手道:“屬下已經查到,盧槭近日未曾出京,而是在般若寺替陛下籌備四月初八浴佛節的各項事宜。”

盛豫攥緊雙拳,當下便要有所行動,“此人交給微臣去查,臣定會查明當年真相,給殿下和先帝一個交代!”

太子沉思片刻,道:“四月初八是她的生辰,浴佛節當日,孤會帶她一道前往般若寺,盛將軍為錦衣衛指揮同知,必要隨行護駕,到時便能見到她了。”

盛豫心口狠顫,所有的激憤又在此刻化作沉沉的鈍痛。

他深吸一口氣,拱手謝恩,躊躇片刻,又問:“殿下可否告知微臣,她的名字?”

秦戈抿唇看向他,心裡難得嘀咕兩聲。

「問吧,一問一個不吱聲。」

「您急著當國丈,殿下還想擺兩天主子的譜呢。」

太子:“……”

他手下這些人何時都變得如此聒噪!

太子移開目光,語氣淡淡:“將來如有機會,盛將軍自己問她吧。”

盛豫隻好暫且作罷。

一日之內,接連聽到兩個震撼人心的消息,他的心緒久久難以平靜。

從東華門走出東宮,一路走出皇城,禦街數十年如一日的熱鬨。

他獨自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曾經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早該二十年前就在那場大戰中隨先帝去了。

可太子痼疾纏身,還未順利登基,當年狼山將士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人也被趕儘殺絕,如今奸佞當道,忠良埋沒,昔年慷慨雄心報國之誌都成了笑話,他去到九泉之下如何有臉再見先帝?

苟活這些年,惶惶不可終日,每一刻都是煎熬,本想著不去牽累旁人,自作聰明沒有全心全力去尋她,卻讓她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讓他們的女兒流落在外,受儘欺辱……

他枉為人臣,枉為男兒,枉為人父。

耳邊吆喝聲此起彼伏,孩童在路邊嬉笑追逐,手裡攥著糖葫蘆和小風車,嘴裡喊著“爹,我要這個!娘,我要那個!”

他想起戚氏那些年所受之苦,想起自己的女兒,生來就沒有爹娘的疼愛,她頂著私生女的罵名寄人籬下,會受到怎樣的欺淩?尋常孩童撒嬌賣乖便能得到心儀的禮物,可她什麼都沒有,小小年紀,卻要為生計發愁,流落街頭,與乞丐搶飯吃……

若能早日找到她們母女,以他的俸祿,也能讓她們豐衣足食,前路再險,他便是不顧自己的性命,也定會護她母女周全……

好在老天有眼,給了他彌補的機會。

他看到街邊的綢緞莊珍寶樓,想起幾日後便是她十七歲的生辰,該給她送些見麵禮和生辰禮的,不知她喜歡什麼。

姑娘家愛美,都喜歡胭脂水粉吧,往後自不能短了她的,釵環首飾、錦衣羅裙也要齊全。

同知府還是二十年前他在京中的宅子,隨意灑掃修繕一番便將就著住下了,她總是要回家的,家裡斷不能如此敷衍應付,姑娘家要有自己的閨房,拔步床、貴妃榻、梳妝台,這些都要籌備起來,多寶閣也不能空著,都放女兒家喜愛的擺件,她若喜愛讀書,文房四寶也不能落下……

他從前任職五品千戶,如今是從三品的官職,獨身一人,沒有多餘的花銷,這些年也攢了不少銀兩,希望她不要嫌棄自己無用。

嫌棄也無妨,待太子殿下登基,他再去邊疆殺敵,總有辦法加官進爵,廉頗七十尚有餘勇,他又何嘗不能?

他要讓她做個無憂無慮的官小姐,錦衣玉食,嬌養她一輩子。

……

晚間,趙越前來稟報,說盛大人今日回府,給姑娘買了好幾箱的綢緞和首飾,當給姑娘的生辰賀禮。

太子撚動手上的扳指,麵上沒什麼表情,卻聽曹元祿在一旁暗暗揶揄。

「盛大人準備的賀禮,倒是正中姑娘下懷,咱們殿下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趙越繼續笑道:“盛府今日已經吩咐下去,加緊修葺院落,要為姑娘打造閨房,盛大人還讓管家拿出這些年所有的賬本,怕是要把多年積蓄全部交給姑娘。”

太子臉色微微沉了下來。

又聽曹元祿在心裡念念有詞。

「唉,姑娘若是回家去住,咱們殿下可就要孤床冷枕、無人暖被了,可怎麼好呢。」

太子:“……”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