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趙越來報,說戚成業已死。
“果然如殿下所料,此人才被拖到鬨市口, 很快便有昔日債主前來討債,見他被人割了舌頭,廢了手臂和雙腿,都以為是某位債主下的毒手,他們知道錢要不回來,乾脆將戚成業毒打一頓解氣, 三天以來,戚成業就吃了點爛菜葉和臭雞蛋, 今早就斷氣了。”
太子並不意外, 隻淡淡道:“移交平州府衙吧。”
趙越應是, “還有一事,您讓我去查戚氏懷孕前開陽縣發生的大小事, 已經有了線索。”
太子抬眼:“說。”
趙越道:“當年戚氏是七月診出的身孕, 經屬下查實,她所在的醫館在當月並未診治過任何可疑病患,戚氏也未曾去過府衙寺廟等處, 都是按部就班地在醫館幫忙,不過據醫館一名幫工透露,她曾數次進入山中采藥,而當月恰好有一夥流匪從江南逃往山東境內, 與幾路追兵在開陽東山經過一番惡戰,而這東山恰是戚氏平日采藥常去之處。”
曹元祿與秦戈立在一旁,都不敢貿然插嘴,心中卻也都在猜測。
「難道姑娘的父親是流匪, 所以戚氏才不肯對外透露?」
「難怪也沒有任何信物留下,戚氏能活著從流匪手中逃出去,已是福大命大了。」
「可若當真是流匪……」
太子臉色微沉,指腹撚著碧玉扳指,良久吩咐道:“繼續查。”
趙越當即領命下去了。
……
經過半個多月的暗查,太子終於將兵備副使藺誠貪汙軍餉的證據一一搜集到手。
原來這藺誠不光挪用公款購置大量良田鋪麵,光宅邸就有百餘處,每一處宅邸都養著一名美人,效仿皇帝三宮六院,每月有十五日以上都在這些美人處留宿,甚至美人們還有自己的綠頭牌,每逢留宿日,下屬便會端來綠頭牌以供挑選,藺誠翻到何人的牌子,當夜便前往何處留宿,以此尋求刺激。
除此之外,賣官、受賄也是重罪。
據查,平州府十數名百戶官位以上的軍官都給藺誠孝敬過所謂的提攜費。此外,夏有“冰敬”,冬有“炭敬”,每逢年節的“節敬”也是相當豐厚。
回京當日,太子便讓沈言玉在朝上彈劾此人,並呈上這百名美人的開銷賬本。
白紙黑字記載得清清楚楚,光是胭脂水粉上的花銷,每個月便有千兩之多,其餘各項支出更是數以萬計,引得滿朝唏噓。
明成帝為此龍顏大怒,即刻命錦衣衛將這藺誠押解進京候審。
他沒想到,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武將,背地裡卻乾著中飽私囊、欺男霸女的勾當,甚至還開了後宮!種種罪行,簡直罄竹難書。
可也猜到這藺誠馬失前蹄,其中定然不乏太子的手筆,否則他消失這半個月,還能是遊山玩水去了?
月前見他臉色不好,之後又足足半月未曾露麵,明成帝還以為他在某處行宮休養,或是頭疾發作,尋醫問藥。
如今看來,恐怕就是親自去了趟平州!
太子不在京中這幾年,前朝一向風平浪靜,從他回來這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自己手下的心腹官員竟然接連出事,前有謝懷川,後有工部尚書薛敬之,如今又是藺誠,樁樁件件都與太子脫不了乾係。
這藺誠官職雖不高,卻被他予以重任,放在平州大營,想著將來與太子或有一戰,藺誠能夠及時帶兵增援,為他增添一分勝算。
可沒想到這藺誠色欲熏心,做出這等貪贓枉法之事,這一番徹查和處置,不知多少人牽連其中,整個平州府都免不得傷筋動骨。
若是太子突然發動兵變,光是他手裡的京城禁衛軍豈會是太子手下二十萬強兵強將的對手?甚至連他心腹的錦衣衛,太子都要插進人手。
那盛豫月初已經從彭城出發,不日便能抵達京城,盧槭的秘密未必能藏得住了,他派出去幾夥刺客,竟然都讓那盛豫安然躲過……
思及此,明成帝狠狠攥緊了手掌。
……
那廂雲朵回到東宮,便將給燕嬤嬤買的紫檀木梳和一枚赤金壽紋的梳篦送過去。
燕嬤嬤久居深宮,見慣了禦賜珍寶,一看便知這兩樣東西價值不菲,可不是一個侍寢宮女隨手便能買下的,太子殿下日理萬機,更不可能為她一個老嬤嬤親自去挑選這些首飾。
燕嬤嬤調侃她道:“殿下給你的賞賜,你都用在我老婆子身上,他嘴上不說,心裡隻怕要怪罪我了。”
雲朵忙道:“怎麼會,殿下念著您呢。”
燕嬤嬤笑道:“殿下如今佳人在側,哪還記得我這老婆子。”
雲朵紅著臉:“您又打趣我。”
燕嬤嬤倒是有點想不通,“殿下這麼喜愛你,可有同你提位份的事?”
雲朵自己也稀裡糊塗的,不知殿下是何打算。
儘管他在宮外為了給她撐腰,當眾稱她一聲“夫人”,可她一個小小宮女,哪能當真以太子殿下的夫人自居呢?尤其她這樣的出身,哪怕給個末等美人都要遭人閒話的。
出宮更不必想了,殿下把她在平州的房契和鑰匙都收走了,擺明了不準她出宮,即便她嘴上不說,但凡心裡冒出點出宮的想法,他也很不高興。
更何況,從前是不知道,如今知曉自己能為殿下緩解頭疾,便是殿下恩準她出宮,她也想等到他舊疾痊愈,再考慮自己的出路。
不過那枚墨玉扳指倒是給她吃了顆定心丸,是他金口玉言,說萬事都有他頂著,那便是能護住她的,她也就不用再像從前那樣害怕了。
雲朵抿唇道:“還沒有提過,不過殿下在查我的身世,我阿娘走得早,我爹爹……至今還不知是誰。”
這些告訴燕嬤嬤也沒什麼,就算她不說,燕嬤嬤作為殿下身邊的老人,遲早也會知道的。
此話一出,無需多問,燕嬤嬤也大概知曉是怎麼回事了。
隻是望著眼前這張漂亮精致的臉蛋,她腦海中忽然又冒出那張久久未見的麵容。
二十年過去,記憶早就模糊了,可燕嬤嬤看著這張臉,尤其這眼角眉梢,竟與那人隱隱有所重合,就像冥冥之中的緣分似的。
恰好這姑娘親生父親又不知是何人,會不會有可能……
“對了,”燕嬤嬤忍不住問,“你老家在何處?”
雲朵如實道:“我阿娘是山東開陽人,我自幼跟著舅舅舅母長大。”
燕嬤嬤歎口氣,看來是她想多了。
那位從如今這位陛下即位,就被貶離京城去了江南省,時間、地點都不一樣,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牽扯。
其實若非兩人眉眼實在相似,燕嬤嬤也萬萬不會將兩人聯係在一起。
回到承光殿,雲朵立馬就回暖閣躺著了。
昨日回京,她原本和去時一樣,在自己的馬車裡歇息,結果行到半道,太子殿下忽然闖進來鳩占鵲巢,害得她隻能坐他身上。
誰料坐著坐著,小褲就沒了,光靠馬車本身的搖晃,都讓她忍不住泄了兩回,以至於回到東宮下了馬車,她是咬著牙才勉強站穩了,直到今日,那裡還隱隱腫脹。
曹元祿捧著一遝畫卷在門外回話,雲朵立刻打起精神,起身叫人進來。
上回在醉香樓,殿下帶她認臉幾名官員,她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便想到讓人畫了畫像送過來,她再熟悉熟悉,加深印象,說不準夜裡能夢到有用的線索。
曹元祿雖不知她能入夢,可心裡已經把她當成未來的主子娘娘,她隨口一提,曹元祿自是無有不應的。
雲朵翻看著幾張畫像,腦海中終於把畫上人物與當晚在醉香樓看到的官員一一對應,本以為夜裡至少能入其中一人的夢,沒想到依然沒有。
可她卻夢到了另一個未曾料到的場麵。
大概是比武校場之類的地方,看台上坐滿了華服錦袍的皇親國戚,甚至還有與區彆於大昭人發色、五官和服飾的生麵孔,似是鄰國使者前來朝賀,正與大昭將士切磋武藝。
坐台中央,年輕的男人著明黃龍袍,麵貌冷峻威嚴,身姿挺拔魁偉,他身邊的女子頭戴龍鳳珠翠冠,著大紅織金彩繡牡丹紋禮服,端莊溫婉,儀態萬千,二人並肩而坐,容貌與氣度之盛皆為世間罕見。
隻有帝後能著龍袍、戴鳳冠,也隻有帝後才能有如此雍容矜貴的氣度,可他們並非當今陛下和皇後。
雲朵好奇地打量二人的相貌,竟隱隱覺得與太子殿下有幾分相似,男人的威嚴氣度,女子的昳麗眉眼,幾乎與殿下一般無二。
難不成,是先帝與先皇後,太子殿下的親生父母?
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場景了。
那時甚至連太子殿下都沒有出生,雲朵滿場掃視一圈,終於在惠恭皇後身邊看到一張眼熟的人臉。
麵龐略顯圓潤,烏黑的鬢發梳得整整齊齊,竟是二十年前的燕嬤嬤!
相較現在,燕嬤嬤臉上皺紋少了許多,人多了幾分富態,但五官變化不大。
難不成,她入的是燕嬤嬤的夢?
又或者,今日在畫像中見到的某名官員就在看台上,是他們的夢?
忽然一陣喝彩聲傳來,雲朵跟隨著燕嬤嬤的視線,看向台上剛出場的大昭武將。
那人一身白袍勁裝,麵容有些模糊,卻不難看出其人豐神俊朗,氣勢非凡,連那看台上似是鄰國公主身份的紅衣女子都激動地站起來舉臂歡呼。
對方派上台比試的是一名高大壯碩、手持板斧的武士,兩人各自行過拱手禮後,那武士就揮動沉重的利斧砍了過來,這白袍武將身形矯健敏捷,勁瘦的腰身一閃,手中長槍直刺對方要害,鄰國武士當即舉斧抵擋,試圖以強勢的力量壓製,卻被白袍武將靈活變換的招數一一化解。
雲朵隻覺那重重寒光槍影看得人眼花繚亂,兵器碰撞聲不絕於耳,數十個回合的激烈交鋒過後,鄰國武士手中利斧竟然脫手飛出場外,而這白袍武將手中長槍如電,槍尖最後堪堪停在那人喉前半寸之處。
雲朵看到陛下和皇後娘娘麵露讚許的表情,鄰國那紅衣小公主問了句她聽不懂的話,朝臣中立刻有人高聲誇讚道:“這可是我們大昭最年輕的武狀元,可不是玉樹臨風,風姿卓然!”
還未等她看清那武狀元的臉,夢境結束,雲朵也緩緩睜開了眼睛。
夢中都是二十幾年前的場景了,整個看台上,她也就見過燕嬤嬤一人,想來是她思念舊主,才會夢到昔年場景吧。
可她沒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以這種方式見到了先帝和惠恭皇後,他們那樣的般配,有著上位者的華貴威嚴,舉手投足間卻也是尋常夫妻般琴瑟相合。
她還聽說,先帝隻有惠恭皇後這一個妻子,後宮再無第二人。
思緒飄遠了,雲朵陡然意識到一點,殿下……會讀心!
她心尖一顫,背脊立刻湧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向來淺眠,以往每次醒來,隻要她腦海中回顧夢境裡發生的事,多半都能被她聽到。
所以方才他是不是也聽到,她夢到先帝和皇後娘娘了?
殿下,會難過嗎?
她小心翼翼地抬頭,男人並沒有睜開眼睛,薄唇抿緊,神色冰冷淡漠,像一尊沒有溫度的冰雕。
遲疑許久,終於忍不住伸出手臂,輕輕地摟住他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