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溶雖然還尚有幾分清醒,但是基本也已經神誌不清了,現在腦袋裡暈成了一團漿糊,上麵又浮動著一大攤的油,晃動起來,便讓他覺得整個人,帶著魂靈在往下墜。
他沒有了力氣,身體上是,精神上更是,他其實一直都是一個殘廢的人,他早就不正常了。
他張著臂膀,躺在床上,他覺得他的眼球在往上掙脫,黏在天花板上,再也不願意從下往上看。
耳邊有耳鳴聲,細細密密,又轟然如雷,像是他最討厭的夏天的雷陣雨,要把他體味過的為數不多的柔情搖撼得粉碎。
他突然冷不丁地想——
這個世界,到底把他當成什麼?
有當成過孩子嗎?
有接納過他嗎?
既然他什麼也不是,這個世界也隻會冷眼看他,那乾什麼讓他在這裡存活呢?又或者,乾什麼不直接把他生成一隻老鼠呢?
每天什麼都不用想,在餓的時候就去覓食,被抓到了就直接去死,甚至不用花費時間去思考,死後會下第幾層地獄。
活也活得痛快,死也死得爽利。
他這樣想著,居然愣愣地勾唇,眼睛也跟著眯起來。恍惚間,他好像聽到了斯重的歎息,聽到了斯重用彌留之際無力的嗓音問他——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因為——
斯溶突然很想放開嗓子,打開窗戶,對著外麵的風、外麵的月亮,外麵墨一樣的黑天,對著世界上所有人,也對著世界嘶吼——
因為沒人瞧得起我——沒人在意我——沒人愛我——
沒有,他什麼都沒有。
他再也不想看見血,不想看見殺戮,但是他沒想到,不看見殺戮的代價,是受儘冷眼。
他們知道他活下來有多難嗎?刺骨的寒風,暴烈的陽光,鈍痛的肋骨。
他又突然想要流淚,想要和斯重訴苦,想要告狀:“他們都瞧不起我,不管我再怎麼做,都瞧不起我。”
可是斯重埋在了土裡,他現在站在土上,他所有的痛苦、冤鬱,都隻能堵在喉嚨裡,不上不下。
然後,有人拿著繡針,戳了個洞。
斯溶聽見有人敲門,很輕,但是他聽著,又感覺很重,然後是女孩兒被隔在門外的聲音。
他沒什麼力氣,也不想回,他甚至分不清這是不是他的錯覺。
又是模模糊糊的一句話,還是沒能完全沒入他的耳朵,但是他敏銳地聽出來了,她在開他的門。
斯溶的腦袋頓時清明了兩分,又陡然有了些力氣,能支撐著他用手撐起自己的枯骨,坐起來,靠在床頭,微微偏頭,冷冷地斜睨著從門縫裡擠進來的朝暈。
是擠進來的。
明明人小小的,動作也輕輕的,卻又這麼強勢,不由分說地擠進了由他的絕望編織而成的網裡。
現在,斯溶腦子一半是醒的,一半是迷的,飄飄忽忽的,驟然有種不真實感。
但是,在睨了朝暈一段時間之後,他廢掉的腦子裡,浮現出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她沒有拿導盲杖。
他給她的導盲杖呢?
斯溶輕輕皺眉,一皺眉,牽動著神經也交纏著陣痛,但是他不在乎這些痛,隻是又把有些泛白的、模糊的視線,放在了朝暈懷裡那些雜七雜八東西,努力分辨著。
…小吉他?還有什麼,一塊布?一本書…一瓶什麼東西?
帶的什麼都有,是來他房間夢遊來了嗎?
他又看著她用肩膀把門關上,輕微的動作,幾乎沒有發出聲響,而後循著直覺,轉了個身,是斜對著斯溶的。
斯溶又聽到了她脆脆的、清麗的嗓音,像是一塊冰,能把他身體裡躁動流竄的酒精給稀釋成清水——
“斯溶?你在嗎?”
斯溶靠在床邊,半闔著眸子,不搭腔。
他昏昏沉沉地想,是他平時對她很寬容嗎?居然讓她有膽子在這個時候擅闖他的房間?
他可是能確定,蘇姨絕對和她說過,這段時間不要招惹他。
應該讓她長長記性,該聽話的時候就要聽話,最好是現在轉身就走,要是不走的話,準讓她撞個頭破血流。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現在就應該出去,和所有人一樣,明白他在這個時候不想見到任何人,不想聽到任何話………
他這樣迷迷糊糊地想,就又聽見朝暈輕聲說:“那我去找你了。”
她邁開步子,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動著,隻不過完全沒有麵向斯溶那邊,朝著衣櫃直直地走了過去。
她沒有帶導盲杖,所以每一步都分外小心,也格外得吃力,慢得像按了暫停鍵。
斯溶不明白了——
她拿著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要做什麼?為什麼不帶導盲杖?
既然已經走得這麼艱難了,還走什麼?
斯溶不理解,但是他能確定,他一定不會出聲,一定不會理會她,一定要讓她知道,她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
下一秒,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準備往衣櫃上撞,瞳孔一縮,寒聲道:“我在這兒。”
朝暈收回邁出去的步子,眨巴了一下眼睛,依據敏銳的判斷力,正麵向了斯溶,綻放出來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像一顆向日葵一樣——
“斯溶,你肯理我了?”
她沒有聽到斯溶回話,依舊那麼固執地朝著他的方向走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
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又隻剩下了,三步,兩步,一步。
在斯溶的氣息和她之間的距離是他們平時交流的距離的時候,朝暈停下了,歪了歪頭,溫聲問他:“斯溶,你身體難不難受?”
她看不見,斯溶那雙猩紅到有些猙獰的眼眸,就那麼沉沉地、重重地砸在她身上,那裡麵如決堤般崩潰的情緒,瞬間把他們之間的一切防線給衝塌。
她隻能聽見,他沙啞的嗓音,無奈到帶著恨的話語——
“你進來做什麼?”
朝暈輕輕地彎唇:“我怕你不開心。”
斯溶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眼淚不值錢。
相反,他的眼淚,是他覺得最值錢的了,像是他的傲骨的碎片。
所以,在眼淚一瞬間上湧的時候,海嘯般的顫栗衝擊他的肋骨,讓他分不清是迷茫還是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