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討厭斯溶?
蘇姨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為,斯溶找上門來的時候太小了吧,任何人看到他,第一反應應該都不能是厭惡。
斯重當時雖然已經混出來了點名堂,但是他做事實在太有原則,得罪了不少人,對待背叛自己的人下手又狠,那時候已經很少有人願意來投靠了。
斯溶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小小的一個,撐著自己小小的的骨頭,跪在斯重麵前,磕了好幾個響頭,求他給一碗飯吃。
後來,斯溶和她說,他原本都做好了吃一頓飽飯就去死的準備了,沒想到還能活這麼久,他說這話的時候,也才十四五歲,還是笑著說的。
蘇姨說到這裡的時候,又沒忍住哭了起來,朝暈也暗下了眸光,隻能去輕輕拍著她的背。
斯重活著的時候,也沒人瞧得上蘇姨。
她隻是個打雜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哪裡有什麼尊重可言?
斯溶卻樂意跟在她身後,給她打下手,看著她的時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他喊她“蘇姨”,卻把她當母親。
斯溶越長越大,最後居然也混到了一把手的位置。
但是蘇姨並不太想要這個結果。
他的手上沾染了太多罪惡的血,他總是會在夜晚驚醒,把自己蜷成一團,無聲地痛哭了一場又一場。
或許,吃一碗飽飯之後去死,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解脫。
他的眼眸越來越暗淡,脾氣越來越暴躁,最後千瘡百孔,身上的傷添了一道又一道,進了急救室一次又一次,也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學會了抽煙。
斯重去世之後,斯溶以極其強勢的鐵血手腕上了位,帶著這麼多人,強行轉了發展方向,似乎是不願意再看到鮮血在眼前噴湧而出。
或許這個目的是達到了,他成了京都的新貴,不用再打打殺殺,也不用再看到一個又一個人淪為刀下亡魂。
那,他自己呢?
斯溶活到現在,沒得到幾個人的尊重。
小時候活得像狗一樣,乞食乞不來。
長大了成了一把鋒利卻不被容許有自己的思想的刀,成了陰溝裡的老鼠,風花雪月旁的過客。
現在,有錢了,還是沒被看得起過,被戳著脊梁骨過活,他們都看不起他,他二十幾年的摸爬滾打才換來了活下去的可能,在光鮮亮麗的豪門人士看來,他的人生軌跡,是泥濘不堪的汙跡。
蘇姨有時候看著他,恍惚間,都覺得他眉眼間暗藏死誌。
朝暈聽得發愣,咬緊了唇瓣,心裡悶悶的。
外麵又吵起來,蘇姨瞥了一眼門,惱道:“我就不喜歡他們!斯重去世了之後,個個鬨著散夥,看不慣斯溶,現在好起來了,就趕著上來了!我呸!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斯溶又何嘗不知道他們做的隻是表麵功夫了。
他隻是想把他們聚起來,看著他們在一起,他就會覺得斯重還沒有死。
斯重是他人生的領路人,為他開出來了一條血路,教了他是非對錯,是他躲避濃霜驟雨的庇佑所。
過往的二十餘年,他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大概就是想要獲得斯重的認可,他想要爬得高一些,卻不是想要讓誰仰視他,隻是為了有能力和那些看不起斯重、看不起他的人平視。
蘇姨拿出手機,看了眼日曆,又發了呆:“這兩天,就是斯重的忌日了。”
朝暈呼吸一停,眼睫微顫。
蘇姨握著她的手,笑了下,一半是哀愁,一半是無奈:“否則,他沒事在這個節骨眼上乾什麼請這一群狗東西吃飯?”
“這兩天,最不好過了。”
“斯溶總是會喝得爛醉如泥,把自己關在給斯重騰出來的屋子裡,怎麼也不出來,也沒人敢進去。”
朝暈這才想起來,一樓的雜物間旁邊,有一間從來沒有被打開過的房間,當初刀疤和虎霸給她介紹的時候,也含糊著跳了過去。
現在想來,可能就是斯溶專門給斯重留的屋子。
這些話,不知道在蘇姨心裡存了多久,都快成了一根刺了,好在現在也算是有了個傾訴處,終於能夠一口氣吐出來了。
她拉上朝暈的手,又有些愧疚:“你瞧瞧,我沒事和你說這些乾什麼……你也很不容易了,我……”
朝暈忙也握上她的手,搖了搖頭,溫聲道:“沒關係,沒關係,蘇姨,謝謝你和我說這些。”
她“看”向了門,隔著一堵發青的白牆,和他遙遙相望。
時間被天上的星星給納走,烏濃的夜一降臨,外麵的風就開始號叫,把西邊的黑壓壓的雲給吹到東邊,又成了一半稀薄,一半濃黑的月夜。
朝暈不知道這場聚會持續了多長時間,她現在習慣了早睡,到點就困,蘇姨知道這一點,看出她困的時候就催促她洗漱睡覺,自己則是把剩下的飯菜給收拾好,替她關了燈,出了門。
門開的那幾秒,朝暈聽到了外麵的大動靜,吵得震耳欲聾。
她卻不覺得斯溶會開心。
她睜著眼,“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閉上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她第二天出去的時候,大廳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了,隻是還是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酒味,也不知道他們昨天晚上什麼時候才停了。
不過,這些不是最要緊的事。
最要緊的是斯溶。
蘇姨說得毫不誇張,那天之後,斯溶身上就顯現出來了與日俱增的孤涼,他眉間的張揚都好像死了一般,被身上體麵的衣服包裹著,簡直像一塊華麗的腐肉。
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在這個時候去勸他一句。
這是許許多多個人勸過的結果。
他們已經敲定了,斯溶不會再從斯重的死裡走出來了,斯重的死把他的一部分也帶走了。
那些人全部都變了,越發下流,越發惡劣,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也就清清楚楚感受到了——斯重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