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淇的這個室友一直早出晚歸,好像是因為舊傷一直半住在醫療室。
直到第二周的一個中午,朱淇去食堂打飯,才正式見到了自己的室友——祖天驕。
初次見麵,朱淇就知道她為什麼外號叫貓貓了。
皮膚粉白,像個麵團捏出來的瓷娃娃。臉和眼睛都很圓,瞳色也很淺,說話的聲音語速很慢。看個頭不高但身材很紮實,肉嘟嘟但不顯胖,而是給人一種很健康的體育生女孩感覺。
和布偶貓十分形似。
“暴暴嗦,我是祖天驕。剛才在宿舍看到了你的東西,這個給你。”她走過來,遞給朱淇一個小鑰匙。“這個是天台的鑰匙,我們七樓直通天台,隊長在那兒放了一台洗衣機,我們可以直接用不需要去一樓和小隊員們擠。”
朱淇接過,貓貓繼續說:“我晚上還要去吊水噻,可能回去比較晚,你要是休息早的話把你那屋的門關上,我怕吵到你哈。”
朱淇看著她肩膀上纏著一堆透明膠帶,裹著一個被凍成冰塊的清涼一夏飲品袋,給自己的患處冰鎮止痛,想起她在世冠杯的時候因傷退賽。
這個年代也沒有什麼醫用的冰袋,朱淇十四歲那年有一次比賽崴了腳,也是用這種飲品凍成冰綁在腳上,冰化了之後她自己有點兒嫌棄就拿去給何千路喝。當時何千路一邊喝一邊罵:“老子可是有潔癖的,你也不知道給我拿個新的……扔了還怪浪費的,嗝兒……”
看貓貓的樣子傷勢嚴重,到現在都沒完全好。
估計這就是她東京世運會失利的原因吧。
朱淇看過貓貓的退役聲明。
說是因為舊傷太過嚴重,沒有辦法支撐高強度的訓練,所以在24歲那年因傷退役。
但實際上,在貓貓打完東京世運會之後,一直接受到各方麵的謾罵壓力。
聽說還有很多球迷往體育總局寫信,對貓貓沒能拿到金牌大批特批
看著此時此刻還意氣風發的年輕姑娘,朱淇唏噓不已。
體育競技,殘酷又現實。
吃完飯回到訓練場的朱淇,看到阿水一個人坐在角落裡低著頭,收拾球包抹眼淚。
“為什麼哭?”朱淇走過去。
阿水嚇了一跳,抬頭看到朱淇之後連忙說:“沒有沒有,就是眼睛有點不太舒服……”
“不說算了。”朱淇轉身離開。
在徐冬組這幾天,朱淇知道阿水來自滬海省,家裡是做外貿生意不差錢。
用著虹光頂級a+球拍、貼著自費買的狂獵海綿,用著德國進口的白黑膨脹油,在人均宣奇運動鞋的時代穿著昂貴的nike潮牌。
再加上國家隊有20元的每月餐補,可她卻天天啃大白饅頭就鹹菜。
十分詭異。
看這孩子哭得那麼傷心,但……關她屁事?
朱淇堅信人隻能自救,自我覺醒。
不然的話,再多人去拉對方也隻是自身的能量被吸走而已。
阿水可憐兮兮地看著朱淇揚長離開的背影,把想說的話又憋了回去。
同為徐門弟子的另一個女隊員有些不忍心,湊過來:“阿水,你不如告訴她吧。我看徐指導還挺喜歡她的,她那麼厲害,說不定會為你出頭……”
阿水擦了一下淚痕,低下頭:“算了,人家剛來也沒多久,和我也沒什麼交情,沒必要把人家拉扯進來。”
“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兒啊……”
“我好好練,爭取能贏,沒事兒的!”阿水拍拍胸脯,故作堅強。
阿水為什麼哭,答案在周六下午自由訓練的時候出來了。
朱淇被徐冬喊走,量身高測體重準備定製秋冬隊服,回來的時候看到阿水不在。她隨手抓了個同組人員,問道:“方淼呢?”
女孩小聲說:“被金莉莉叫走了。”
“金莉莉……?”
“是大米指導組的大隊員,和常紅霞隊長一個寢室。她說自己缺個陪練,看到阿水好像在休息,就把她喊走了。”
“她們又不是同組,不能去找自己組的人陪練嗎?徐指導說隻有她能接得住我的旋轉,讓她給我陪練。”朱淇皺眉,“她們在哪裡?”
另一個女孩朝著另一頭四五個人圍著的球桌,說道:“那邊……”
朱淇前腳剛要往那兒走,後腳就被拉住了。
“你彆去了,其實不是陪練。”女孩掙紮了一下,坦白說了。“金莉莉喊她去賭球。”
“什麼賭球?”
“就是誰輸了誰給錢,一個球5塊錢。”女孩看著朱淇的時候,眼神中有些怯怯。“我們都跟她賭過,她是大隊員,我們不敢不打。你還是彆過去了,不然的話她肯定也會叫上你打。阿水這個月的生活費都打完了,就剩最後20塊錢,要撐到年底的……”
原來如此。
怪不得她昨天偷偷抹眼淚呢。
“教練們不知道嗎?”朱淇覺得有些離譜。
她還是第一次聽說,有賭球這個習俗呢。
何千路也沒告訴她啊。
估計是這兩年才時興的玩法。
幾個女孩麵麵相覷:“不敢讓教練知道,人家是大隊員……反正賭得也不多。阿水因為被找的次數比較多,所以……”
朱淇又問:“你們跟她賭了多少?”
其他人聽到後,都走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道。
“我一百二!”
“我九十。”
“我輸了一百。”
“我隻有四十五,我家經濟不好,她們覺得我撈不到什麼就不怎麼找我練,隻是讓我幫忙打水、打飯、晾衣服之類的……但是阿水最多,零零散散加一起,可能要三百多了……”
“……”朱淇。
哇唔。
居然還有這麼好的“生意”?還是你們城裡人會玩兒。
見朱淇大步朝著人堆走,其他幾個女孩看了彼此一眼,也跟了過去。
比分到了1:4,阿水落後。
一個球5塊錢。
這就是15塊錢的量。
球桌另一頭的女孩就是金莉莉,十八、九歲的年紀,發尾燙著時興最流行的羊毛卷,看起來十分洋氣。
阿水在球桌兩側來回跑動,被金莉莉一會兒側旋球一會兒下旋球折騰得氣喘籲籲,很快比分就落後了五點。
金莉莉有的球看起來好像是側下旋,但手指微微抖一下的時候再打過去就變成了左下旋。
等到阿水挑板接球的時候,就會掛網。
圍觀比賽的人都是金莉莉的朋友,場外一陣陣歡呼聲中,阿水的球越丟越多。
旁邊的人群更是興奮,馬上就要結算了。
阿水在旁邊是震天響的加油聲中,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這一次不行,就下一個球,換一點角度拉球、換擊球位置、換落點位置……
阿水一點點試探、摸索著,想要尋找得分的機會。
金莉莉把這場比賽當成戲耍小隊員的樂子,阿水卻把這場比賽當成提升自己的機會。
但是沒辦法。
乒乓球這種運動,水平差一個等級,打對方就像打人機一樣簡單。
金莉莉在國家隊呆了三年,又是現在教練組們大力培養的女隊接班人,欺負一個剛從二隊上來的小球員還不是手拿把掐?
這就是明晃晃地要錢嘛!
可她又能怎麼辦呢?
誰敢告訴教練?
誰敢反抗大隊員?
隨著圍觀的人變多,朱淇的室友——貓貓站在旁邊也看了一會兒。
她也瞧見了球桌對麵的朱淇。
作為目前在場的為數不多的大隊員,貓貓是唯一一個可以幫忙說話的。
可是在看到朱淇的視線之後,貓貓的眼神微微發暗,欲言又止了片刻之後還是低著頭背包離開了。
朱淇也沒叫住祖天驕,而是繼續觀看這場水平不對等的“比賽”。
此時此刻,比分懸殊到了3:10。
最後一個球。
是金莉莉的。
3:11。
結束了,可以結算了。
阿水要支付40元。
可是她現在手裡隻剩下20元了,今年也是她第一次進國一隊,工資還沒發……阿水不敢說自己在隊裡受到了大隊員的欺負,隻能說是球拍散了需要換個新的,才向家裡暫時要來了20塊。
接下來到年底還有三個多月……該怎麼過呢?
金莉莉今天贏了40塊錢,非常高興,甚至還走到阿水旁邊拍拍她的肩膀:“你還是不行呀。”
阿水背對著朱淇,朱淇不知道她此時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
但……即使在實力不對等的情況下,阿水沒有放棄任何一個球,想儘辦法能多拿一分。
金莉莉嚷嚷著要請自己組裡的球員喝汽水的時候——有人叫住了她。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這樣的賺錢機會,早知道打什麼世冠杯啊。我也想玩,但你們定價太低了,我的時間很寶貴,一個球100。你!就你!來。”
朱淇指著金莉莉,晃了晃手裡的球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