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權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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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郎善彥、郎善賢兩兄弟偷偷去了道濟醫院,這是一棟十二間的平房,郎善賢熟門熟路地從後門進去,一路走到院長辦公室,敲了敲。

裡麵傳來蒼老的女聲:“進。”

郎善賢開門進屋:“溫蒂女士,好久不見。”

被他這麼稱呼的女士扶了扶眼鏡:“哦,你是約翰的小跟班。”

溫蒂女士又問:“什麼事?”

郎善賢說:“想請您做一個切肺的手術。”

溫蒂女士再次扶眼鏡:“我做得最順手的可是剖宮產,肺部?我沒有切過。”

郎善彥:“我隻切過一次病人的腸子。”

郎善賢:“我把兔子全身都切遍了,就是沒切過活人。”

溫蒂女士露出頭疼的表情。

郎善彥上前一步,開始講述月紅招的情況,肺癌,中醫已無法治愈,隻能寄希望於手術,但京城裡沒有其他願意救月紅招的醫生。

原因很簡單,涵王府的關福晉、側福晉都有了身孕,涵王府的女人們又和月紅招有過節,洋人們不認識月紅招,懂西洋醫術的醫生也不敢惹涵王府的晦氣。

關福晉有孕未過三月,胎相不穩,因而閉門養胎,佟側福晉召了郎善賢去請平安脈時,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話:“月紅招要死了吧?”

郎善賢不明所以,回道:“京中大夫都說是肺積,此乃絕症。”

佟側福晉說:“你那是什麼表情?”

郎善賢:“沒、沒有,隻是側福晉胎相極穩,小的想著,開些溫補方子就好了。”

佟側福晉笑了笑:“那就行,唉,我到底是王府中人,閒著沒事不會和一個戲子計較,月紅招不安分,惡心了我們,我們說幾句打幾下,也沒要他的命麼,到最後還是京外的人更凶狠,可憐我關姐姐,白擔了個不賢惠的名聲。”

郎善賢低頭:“是。”

佟側福晉:“隻是近日總有人說月紅招那病是我們打出來的,真是晦氣,一個個倒為了戲子冤枉起主子來了,罷了,也隻有等他死透了,人們才能揭過這事。”

郎善賢:“側福晉慈悲心腸,那戲子也是,出什麼事都不該攀著主子們。”

這世道不就這樣?下位者挨了打得反思,是不是自己不夠謹言慎行,可他們若是太謹慎,擺出害怕被上位者傷害的姿態,也會讓上位者不爽,覺得是心懷不軌的奴才刻意擺姿態來汙尊貴的主子們的名聲。

真正的好奴才,就該懂什麼時候為主子分憂,該死的時候,就莫要賴活著令主子們為難。

佟側福晉笑道:“你懂我的意思就好了。”

郎善賢當然懂,佟側福晉不知從哪聽到的風聲,知道郎善彥給月紅招看了病,就要讓郎善賢回去警告郎善彥,彆救月紅招了,因為隻有他死透了,涵王的風流舊事才能隨風飄散,讓涵王府的主子們耳根清淨些。

這次平安脈到底是佟側福晉本人的意思,還是來自涵王或關福晉的授意,郎善賢不得而知,但他還是帶著郎善彥來找了溫蒂女士。

隨意吧,月紅招若是好了,也不會留京裡,他若死了,更是一了百了,做不做手術沒差彆。

郎善賢靠在牆上,看著自己的掌紋,唉,這手相怎麼看怎麼像短命鬼,天橋的王瞎子也說他若是不做紈絝,去他相好的侯道婆那做一場八十兩的法事,容易早死。

他不肯花那八十兩,也沒有做個討嫌的紈絝,但他認為涵王府不能拿他的命怎麼樣。

經過郎善彥的勸說,溫蒂女士終於還是答應了給月紅招做手術,到底她是個洋大夫,對涵王府沒那麼多顧忌。

他們約好了先準備器材,商議手術細節,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再在晚上把月紅招叫到道濟醫院來,到了手術台上,生死自見分曉。

大人們忙忙碌碌,郎善彥有半個月都夜不歸宿,高強度泡義莊裡研究肺的構造,郎追在這期間讓他的通感小夥伴們都互相認識了一下,大家熟悉一下三人通感的操作。

但是到最後,大家發現還是隻有郎追的弦結實到可以作為三人通感的平台。

不過郎追覺得這和他們年紀小也有關係,因為通感的能力是可以成長的,格裡沙以前隻能通感15分鐘,現在都快20分鐘了。

目前最受歡迎孩子們歡迎的新夥伴是露娜,因為她回了火地島省後,大家發現她家裡養了隻五彩金剛鸚鵡,這是一隻身高可達90公分,壽命在70歲到100歲之間,養得好能送走祖孫三代的“超級送終雞”。

送終雞和通感五人組同齡,也是3歲,萬一它活到一百歲,說不得將來真能給他們五個送終。

郎追覺得在自他降生20世紀以來,見到的最有希望進入21世紀的生物就是這隻叫“瑞德”的鸚鵡了。

瑞德性格活潑愛玩,作為攀禽,它有著發達的雙腳,比起飛,反而更喜歡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跑,它又長得高大,還會說幾句人話,羽毛豐滿而顏色豔麗,是絕佳的玩伴。

郎追正在嘗試教瑞德唱“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來自東方國度的歌通過露娜的口入了瑞德的耳。

杏花樹下,那德福也在聽郎追唱歌,跟著一起哼了起來,這是許多北方孩子都聽過的童謠,胡同口那個老鰥夫因肝瘀症疼死的那一天,叫了許久的娘,最後也是哼著這首歌離世的。

兩個孩子的聲音俱是清澈悅耳,蘇方雲過來時聽到了,再一看他們秀麗的麵孔,不由得說:“都是好苗子啊。”

扶著他的徒弟笑道:“師傅,彆苗子不苗子了,那都是家裡人疼愛的小孩,看身板就知道日日都能吃飽,哪裡會舍給咱們?”

蘇方雲是來幫月紅招送醫藥費的,畢竟如今顧及著涵王府,月紅招也不敢親自來送錢,但他又知道自己可能會死手術台上,隻能趁著還活著,先托人把錢送過來。

曾經的京中老生第一人經曆大變,如今老態儘顯,走路不太利索,行禮時依然頗有風度。

秦簡收了錢,問:“月老板可還好?”

蘇方雲微微低頭:“勞您記掛,紅招近日好吃好喝,每日都繞著院子走幾圈,精神已健旺許多。”

秦簡側身讓開:“那就好。”

蘇方雲又是一禮,離開時朝著角落裡兩個小童笑了笑,卻不見場上叱吒風雲的英雄氣,隻是年長者看到生機勃勃的孩子時會展露的和藹。

那德福悄悄說:“這個爺爺好,不臭,我爺爺可臭了。”

郎追應道:“上了年紀的人都會有點味道,蘇老板沒有,說明他愛乾淨。”

蘇方雲也是後世有名的角兒,據說是把《定軍山》唱得最好的人,郎追算了算,發現蘇方雲“翻紅”是在民國了,說明這老頭並沒有被慶樂班的事打擊到一蹶不振,經過休養,他還會再站起來。

慶樂班因月紅招在台上吐血,而在地方流氓的打擊下四散流離,有的人沒了手指,有的人斷了腿,還有的人客死他鄉。

蘇方雲回京後就開了義演,請了同情他們的梨園同行們登台募捐,拿了錢,分給那些被打殘的,又關照了失去頂梁柱的家庭。

月紅招喝了一陣藥,這會兒能爬起來了,不顧家人反對送了一半家財過來,除了他要托蘇方雲轉交的醫藥費,其餘錢都捐給曾搭班的朋友們。

他很自責:“這事都是我不好,惹來了禍,連累了大家夥。”

蘇方雲安慰道:“怎麼能說是你的錯?你吐血是被涵王府害的,打砸慶樂班的是那些流氓頭子,紅招啊,人這輩子已經夠苦的了,你可彆把彆人的錯也往自己身上攬,放寬心。”

這話說的,月紅招眼圈都紅了,他彆開臉,仰頭,吸氣,時值初夏,空氣微熱,溫暖的氣流沿著他的喉管一路滾進肺裡,也不知能否為他多添幾分生機。

月紅招不僅想聞夏季的風,也想看秋季的景,他還沒活夠,可後事也該備起來了。

回了家,月紅招叫來母親、妻子、兩個弟弟,懷裡摟著月梢:“我此番決意用西洋醫術治病,過程甚為凶險,若是在醫院裡沒了,你們都不許找大夫麻煩,人家肯冒著風險為我做手術是仁義,死活則是我本人的命數,這話我對梨園同行也這麼說,上了手術台,便是死而無怨。”

他又拿出匣子:“這是我們房屋的地契,我若走了,就讓娘拿著,娘,你的二兒子、三兒子若是侍奉你侍奉得好,那沒話說,走的時候把地契給他們,但你走之前,萬萬不能給!”

月老夫人哽咽,接過地契匣子用力點頭,老二月紅全、老三月紅發的臉色卻不好看。

月紅招又拉住妻子的手:“秧苗,我不是好男人,給我做妻子,委屈你了。”他想起自己與涵王舊事,心中仍是羞愧。

趙秧苗搖頭:“跟你之前,我連飯都吃不飽,差點被賣給太監做老婆,紅爺拿大紅花轎把我娶進門,敬我愛我這些年,我不委屈!”

月紅招緊緊握她的手:“我走後,不求彆的,就求你好好活著,活好一點,再嫁也沒事,隻是你若要嫁,就留些銀子,讓月梢在能長大做工前有口飯吃,其餘的都是你的嫁妝。”

他將裝著銀票的匣子塞給趙秧苗,趙秧苗抱著匣子,低頭落了淚。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月紅招給自己收拾了一下,用溫水擦洗身體,換上乾淨的素色馬褂,打好辮子,刮了腮上青胡渣,穿上新鞋,打量一下自己,嘿,真是個精神的好小夥,這一身就是躺棺材裡也體麵。

他頭也不回地揮手:“走了。”

月紅招在深夜獨自步入夜色,他想起十四歲那年,為了不被班主打死,他接過涵王的帖子,在夜晚偷偷去與這位權貴幽會,第二日他難過得直哭,抹了好久眼淚,帶著錢回家給娘,說,娘啊,兒子以後再也不挨打了,走,咱們吃羊肉泡饃慶祝去。

這一次,他踏上的不是去涵王府的死路,是求生的活路,夜總算不那麼黑了。

月光之下,郎追趴在窗邊,仰望天際。

“十五世紀末,人類出現了第一次醫師割下病人肺組織的記錄,而在十九世紀,人們通過解剖對肺部有了更深的了解,原來兩葉肺並非完全對稱,構造也不相同,而第一例有記錄的肺癌切除手術發生在44年前,1861年。”

郎追並不看好這場發生在清朝的肺癌手術,醫療技術太簡陋,器材不全,沒有消炎藥。

然而醫術進步的方向,就是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用勇氣和生命探索得來。

月紅招在後世的故事中,一直都是京劇名旦月梢那英年早逝的父親,曆史記錄他應該早逝。

當然了,曆史還記錄說月紅招和涵王有一腿,兩人情深義重。

如今看來,涵王的情深義重是放屁。

那麼,傻阿瑪和弱雞二叔、洋醫生溫蒂,能讓月紅招的早逝也化作無意義的氣體消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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