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一停,阿大即刻跳下車去,叩門。
乘著阿大和門房說話那會兒,林稹撩開車簾望出去,瞧見並排的三間烏頭大門,上有暗金浮漚釘,菱形雕花門簪,一尺四寸的甬瓦 瓦層疊成單簷懸山頂。
“娘,好氣派啊!”嬌姐兒興奮道。
錢氏臉也有些泛紅,勉強壓下緊張和激動,提醒她和林稹:“待進了府,須得步步謹慎,事事小心。不要叫人看輕了我們。”
嬌姐兒連連點頭,又衝著車外張望。
母女二人正興奮。隻是林稹見了,總覺得怪怪的。
這宅子不僅氣派,而且前後巷全是高頭大馬、豪輿車轎,一輛接一輛,長得看不到頭,人、車、轎、馬……幾乎將整條街堵得水泄不通。
就連這街上堵著的人,穿得不是水林檎錦,就是紫皂緞子,次一些的也是穿細絹小紗,間或有穿襴衫的穿梭其中。
“老丈,可曾通稟過?隻說是鄜延經略使麾下推官前來拜謁。”
“餘前些日子遊驪山,瞧見路旁一撚紅養的好,便做下此詞,勞老丈遞送給相公,請相公點評一二。”
“什麼一撚紅?人家連禦衣黃都是見過的,要你來獻寶!”
“周元溯,你既強占槐廳,想來是要宣麻拜相的,又何必前來謁見?莫不是想著取而代之?”
安靜遞拜帖的,士子投謁的,送禮的,不忿另一個人插隊吵起來的,久彆重逢敘舊的……當真是熙來攘往,門庭若市。
人太多又很堵,又吵,林稹聽得不甚清楚,但她略一思量,就知道……這不是叔父家。
叔父子承父業,也是個做禦史的。沒道理素來清廉的禦史家門口有這麼多人拜訪求謁的?
更彆提因為守父孝,叔父已丁憂三載。都說人一走茶就涼,隻怕此時叔父在朝中的影響力,還不如禦史台門前的一隻烏鴉大呢。
林稹想著,搖搖頭,約莫是阿大不認得京裡的路,找錯地方了。
也不知找到了哪個高門大戶家門口,竟連四五品的紅袍高官都得上門求見。
果不其然,要不了一會兒,林稹便瞧見阿大跑了幾步回來,不好意思道:“娘子,說是找錯地方了,林禦史家在隔壁。”
錢氏點點頭,略有些失望,隻管叫阿大繼續往前。
騾車艱難的往前挪。
林稹硬生生熬了一柱香,總算是挪到了叔父家門口。
撩開簾子一看,還堵在車隊裡呢。
原來是溢巷填街的人車馬,把隔壁叔父家的宅子門也給堵了!
阿大滿頭大汗的下了車,匆匆直奔林宅門房。
林稹隔著簾子都能聽見外頭有人嗤笑了一句“竟有人來拜見窮禦史”、“也不怕烏鴉飛進他家。”
林稹一時無語,也懶得理會這些人,趁著嬌姐兒掀開車簾打量時,往外瞄了幾眼,發現叔父家的宅子大門和隔壁那戶高門大差不差。
隻是宅子看起來更小些,也更陳舊寥落。
她就這麼看了幾眼的功夫,阿大便匆匆回來了:“娘子,那門子叫我們先等等,他得回去稟報自家夫人再說。”
錢氏兩條細眉擰起,不鹹不淡道:“知道了。”
林稹看了錢氏一眼,沒說什麼,隻是沉默等著。
過了大約兩刻鐘,才有小廝上來,引著兩輛騾車和驢馬從一處斷砌造的小門進去。
錢五郎和金硯、阿大被引著,去了外院。
林稹等人過了一道軟門,這才下了騾車。
迎麵又來了個深綠褙子、梳包髻的婦人,年約三四十,眉眼帶笑,見了人便叉手一禮:“奴婢姓王,夫人遣我來引路。這位可是湖州來的錢娘子?”
錢氏挺直了脊背,慢悠悠嗯了一聲。
“夫人已遣了小廝去支會大郎君一聲……勞煩錢娘子隨奴婢來。”說著,背過身去引路。
嬌姐兒還在探頭探腦,看草綠色的梁柱,遊廊上隨風搖動的竹簾,比人都高的芭蕉……惹得錢氏瞪她一眼,這才蔫頭耷腦跟在後頭,不敢再張望。
林稹跟在後頭,一邊走,一邊拿餘光打量著。
穿過遊廊,繞過重疊的院落……進了一處月洞門,終於到了一座頗為僻靜的小院子。
林稹抬眼一看,那匾額上寫著“鬆鶴院”三字。
甫一進去,瞧見三間小屋,隻是院裡沒有芳花蘭草,隻栽了一株枇杷樹,旁有兩壟菜地,種些蔥韭、夏菘之類的。
這會兒隻見兩個麻衣葛布的老婦人正半蹲在菜地裡摘金皮瓜。
那背影……林稹見了,不免有些驚詫,遲疑道:“可是祖母和鄧媽媽?”
其中一位老婦人聽了,拂開身側鄧媽媽來扶的手,隻管撐了一下膝蓋,自己站起來,轉身望來。
乾瘦、雞皮、霜發,也沒插戴什麼首飾,隻拿塊葛布梳了個包髻,衣擺上全是土,瞧著與鄉下時候無甚分彆。
再看看錢氏和兩個女兒,一色的葛麻,藍布鞋底沾著草莖爛泥,風塵仆仆,神色疲憊。
餘氏見了,都來不及問怎麼突然上京了,隻是看著她們,歎息一聲道:“都進來坐罷。”
說著,引著林稹等三人進了門,在上首櫸木圈椅上坐下,又叫鄧媽媽上了茶水點心。
“都嘗嘗,這一路趕過來,累壞了罷。午飯可吃了?”
接連一個多月風餐露宿,這會兒驟然被人關心,林稹心頭不免一暖。
就連錢氏緊繃的脊背都緩和了許多:“趕得急,還沒呢。”
“自己家,也不拘什麼禮數,都吃罷。”餘氏溫聲道。
一句自己家,倒叫林稹鬆了一口氣。
她這一路提心吊膽的,生怕錢氏賣了家業匆匆來京投親,卻又被二房打發走,最終帶累的她居無定所。
萬幸。
林稹心神一鬆懈,拈了塊乳白的糖糕,上頭澆了淡褐的桂花蜜,入口,米香氣混著桂花甜。吃得林稹竟大為感動。
她都有多久沒吃過甜食了。
乘著錢氏和祖母搭話,說母女三人在家,生計艱難,隻能上京來的這會兒功夫,林稹不疾不徐,吃完了三塊糖蜜糕,四塊鬆黃餅,吃得自己肚皮滾圓。
倒是嬌姐兒,眼珠子直盯著幾盤糕點,偏偏一想吃就被錢氏拿餘光看兩眼,惹得她撅著個嘴,坐在位子上賭氣。
坐在上首的餘氏瞧見了,笑問道:“珍娘吃的高興,嬌姐兒怎麼不吃?”
她這麼一問,三年沒見的拘謹勁兒立馬就散了。
“祖母——”嬌姐兒笑嘻嘻的依偎上去,“我想吃祖母做的。”
這話一出,倒唬得跟來的王媽媽心裡一跳。到底是從小跟在身邊養大的,這情分就是不一樣。
“老了,從前還能下廚做飯。現在動一動都嫌累。”餘氏拍拍嬌姐兒的胳膊,歎息道。
錢氏笑盈盈的搭話:“哪裡就老了,我還得倚仗娘教導呢。還有孫子孫女,娘都沒瞧見璋哥兒中狀元呢!”
餘氏被逗笑:“還中狀元,他和他爹能中個進士就不錯了!”
幾人說說笑笑,林稹時不時吃兩塊糖糕,喝一口蠟麵茶。
她吃得正香,外頭鄧媽媽進來回稟:“老祖宗,大郎君來了。”
說話間,門簾一開,便瞧見有個年約三十幾許,著葛布的郎君匆匆行來。
“爹。”林稹和嬌姐兒齊齊起身喚道。
“夫君——”錢氏快步上前,眼眶都紅了。
“哎、哎。”林淮大步上前。他三十好幾的人了,握著妻子糙糲的手,再看看兩個女兒一身麻布襦裙,神情憔悴,也不由得紅了眼睛。
“可有吃過飯?餓不餓?”他聲音都在抖。
錢氏見了他,哪裡還顧得上餓不餓,隻兩眼淚汪汪的看著林淮。
還是林稹答道:“用了些糕點。”
錢氏待她一般,林父待她卻不錯。這會兒見了父親,林稹眼眶也有些澀意。
“我還沒吃呢!娘不讓我吃!”嬌姐兒告狀。
四周仿佛傳來媽媽女使們低低的笑聲。
錢氏臉皮火辣辣的,回身瞪了女兒一眼,惹得嬌姐兒越發噘嘴。
“好了好了。”餘氏打圓場,笑道:“這會兒都中午了。你娘不叫你吃糕點,是怕你飽了肚皮,一會兒吃不下正經飯。”
林稹也不願意讓周圍仆婢們繼續看笑話,便岔開了話題,“說來爹爹可曾用過飯?”
“不曾。”林父搖了搖頭,這才反應過來大白天的,趕忙鬆開錢氏的手,稍緩了緩心情,各自落座。
甫一落座,他就想問錢氏可是家裡出事了才匆忙上京。隻是念著周圍仆婢們都在,到底沒問出口,隻閒談些鄉下風物,和錢氏一起逗餘氏開心。
隻是林淮聊著聊著就走個神,眼神飄忽,眉頭微皺,分明是憂思難當。
林稹瞧著,也不免思忖起來。
可是學業出了什麼問題?又或是她們的到來給父親帶來了什麼麻煩?住房緊張還是銀錢短缺?
林稹腦袋裡千頭萬緒,正思忖著,忽聽得外麵又有女使稟報,隻說“夫人來了。”
說著,門簾一開,迎麵進來個婦人。
淡紅羅抹胸,黛青草木染百迭裙,外罩一件龜背紋直袖衫。芭蕉髻上斜插一把金梳,兩側是嵌紅寶石金博鬢,畫了個檀暈妝。雙手各套一隻花草紋鉗鐲,食指上三個細細金連戒。
錢氏見了,竟不由得低下頭去。
隻一瞬,又高高的昂起頭,笑問道:“這位是?”
“嫂嫂好。”殷氏當即走過去,叉手一禮。
錢氏端坐在椅子上,受了這禮,這才起身還禮:“弟妹客氣了。”
殷氏微愣,一笑,和餘氏、林淮打過招呼,又親親熱熱的湊上來。
“這二位就是侄女,珍娘和嬌姐兒罷。”說著,當場褪下手上兩個花草紋金鉗鐲,一人一個給林稹和嬌姐兒戴上。
林稹咂舌,真有錢啊,這金鐲雕工精美,縱使是空心的,也足夠值錢了。
“多謝叔母。”林稹客氣道。
嬌姐兒眼都花了,晃晃手腕上的鐲子,高高興興道:“謝謝嬸娘!”
兩個年輕漂亮的小娘子,叫人見了就高興。
殷氏不由得笑起來,又轉過身,去對麵圈椅上坐下,笑道:“娘,我已遣人去收拾院子了……嫂嫂此來,可得好生歇息。”
殷氏是弟妹,她一來,林淮不好多坐,隻說道:“娘,秋閨將至,兒得趕去溫書了。”
餘氏便點點頭:“去罷。”
說著,又補了一句,“你吃穿住行都在小書房裡,往日倒還行,隻是如今你妻兒都來了,可不好叫她們跟著你遭罪。一會兒自有小廝媽媽來搬行李,可不要再推拒了。”
林淮鬆了口氣,低眉順眼道:“都聽娘安排。”說著,眉眼便舒展開來,憂色儘去。
原來真是住房緊張。
林稹大略一猜,想來是錢氏不來的時候還好,父親一個人住小書房即可。
如今一口氣來了三個女眷,父親生怕她們沒地方住,這才頗為憂慮。
這會兒祖母給了承諾,林稹下意識去看對麵殷氏的臉色,果不其然,殷氏撇了撇嘴,神色間稍有些不自然。
林淮一走,殷氏已經調整好了臉色,順勢接著住房這個話題道:“娘說得是,一家子骨肉兄弟,哪好委屈了大哥和嫂嫂?”
“正好,因著琨哥兒年歲大了要說親,我原想著把思退院收拾了,劃給琨哥兒。”
“隻是嫂嫂既來了,便委屈嫂嫂和大哥住進去……嫂嫂且安心,那地方雖不大,卻格外清靜,正宜大哥溫書。”
“至於璋哥兒,照舊和他兩個哥哥住外院,也好一道讀書。”
錢氏一聽見璋哥兒和二房的兩個哥兒擠了快幾個月了,眉眼間便有些不快。
奈何上首的祖母點了頭,殷氏便佯裝沒看見錢氏的不滿,隻是趁熱打鐵道:“旁的倒都好說,隻有一樁。珍娘和嬌姐兒……”
殷氏沉吟片刻,語帶為難,“娘你也是知道的,家裡人口漸多,院子本就有些不夠用……琇姐兒母女是客,不好叫她們動彈。這樣吧,我把偎雪塢理一理,騰兩個房間給侄女,可好?
錢氏一聽,兩條眉毛不由得擰了起來。
在家擠也就罷了,怎麼到了汴京,不僅璋哥兒得跟彆人擠一個院子,嬌姐兒還得跟珍娘擠一塊兒?
她正要開口,上首的祖母聞言暗歎一聲。
偎雪塢也就三四間房,本是閏姐兒住著的,這會兒騰出來,隻怕閏姐兒得搬去跟馥娘、窈娘一塊兒住了。
餘氏心裡有數,隻是她什麼也沒說。家裡人口漸多,房子又緊張,能怎麼辦呢?
“你想得周到。”餘氏點頭道。
婆母都答應了,做兒媳的錢氏也不好再說什麼,隻神色冷淡的坐著。
殷氏見了,便打圓場,笑道:“偎雪塢小巧乾淨,等閒沒外人打擾。裡頭還有一株杏花樹。杏花飄落之時,猶如大雪紛飛,霎是漂亮。這才得了個諢名偎雪塢。”
錢氏臉色稍好看了些,客氣道:“勞煩弟妹操心了。”
兩人說了幾句,殷氏又道:“隻是先得勞煩嫂嫂和兩個侄女在娘這裡用個飯。”
“待我收拾了偎雪塢,傍晚那會兒再來請二位嬌客喬遷新居。”
這麼一說,大夥兒就都笑起來。
王媽媽湊趣兒道:“既是喬遷新居,可有老奴一杯喬遷酒喝?”
“有有有。”殷氏點著王媽媽笑,“晚上我吩咐廚下,整治些酒菜來。”
“咱們自家人,也不拘什麼男女大防的,隨意坐個兩桌,也見見麵,敘敘親。”
“也好。”祖母點點頭,“采娘,你再叫廚下備些飯食來,巧娘她們一路風塵仆仆,隻怕餓壞了。”
殷采娘趕忙應了一聲。
待用過飯,林稹等人又陪著祖母說了會兒閒話。
到了半下午,殷氏便收拾好了院子,遣王媽媽帶林稹和嬌姐兒去往偎雪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