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晝
文隨侯珠
202518首發晉江文學城
1999年12月。
期待已久的千禧年還沒來,受日港金融危機的漣漪效應,中國南邊的一個小城,一個姓明的小老板率先破產了。
老板如同韭菜瘋長的90年代,明老板風光不到十年,一朝回到了解放前。
然後就是做夢一般,走完破產清算流程,暴富到落魄的劇痛跟著卷卷襲來;當執法人員把家裡稍微名貴一點的家電家具甚至皮包都貼條搬走——
明老板不僅心痛,後槽牙也咬痛了!
明汐是明老板的小女兒,也是這個家的一員。
她……還好的。
除了搬家比較麻煩。
破產如抄家,家具都搬了,房子自然也在拍賣清單裡。
明老板明德誠認清現實後,找了一輛拉私活的三輪車摩托車。把最後一點家私打包,帶上小女兒明汐和妻子楊雨媚,一塊從江邊的樓房搬到了菜小附近的棚戶房。
失去希望的人就是容易病急亂投醫。
搬好家,明德誠看了眼棚戶房簡陋的環境,下意識退縮兩步,平靜情緒,居然厚顏無恥地對身旁抱箱而站的女兒開口:“明汐,爸爸以後要靠你了。”
明汐非常幸運地遺傳了明德誠的厚臉皮,仰著真誠的臉回應:“放心吧爸爸。我會好好努力的。”
明德誠瞬間寬慰了許多。
明汐走到屋裡,繞了兩圈。視線也繞著四周環境打轉,輕輕眨了下眼,一雙圓潤清亮的眼眸乾淨得仿佛沒任何心思。隻是當她嘴角輕輕一勾,模樣就沒那麼無辜了。
一塊進屋的楊雨媚瞧到了明汐這番德行,忍不住冷哼冒氣。
家裡破產那麼嚴重的事,有人這段時間的表現楊雨媚都看在眼裡,不僅沒有一點不適,甚至還有那麼一點的冷眼旁觀。
但凡長眼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家最沒良心的人就是這丫頭片子,頂著沒心沒肺的皮囊,實則就是狼心狗肺的東西。
偏偏明德誠最吃這一套。
的確,明家破產清算這段時間裡,明汐該上學上學,該回家回家,生活狀態沒有太大改變。
但楊雨媚就不一樣了,有錢和沒錢的差距簡直一個天一個地。沒破產之前,楊雨媚每天都是打牌,社交,美容……
現在的楊雨媚可能都沒辦法大大方方走出家門。
愛麵子的人,曾經多風光現在就多淒涼。
明德誠自知同虧待了愛妻,上前攏了攏楊雨媚的肩膀,安慰說:“好了好了,現在都是暫時的。你不相信我能東山再起嗎?再說我們還有女兒明玥呢。”
提到女兒明玥,楊雨媚的淚水就一串串往下滑落,啜泣埋怨:“你還有臉說,玥兒還不知道家裡情況……”
明德誠按按妻子肩膀:“我已經告訴明玥了,讓她儘快回國。”
“什麼?你告訴玥兒了!”楊雨媚快速抽過身,脖頸繃直,因為過於急火攻心,臉都變色了。
男人的氣勢不能被壓一頭。明德誠也理直氣壯起來,瞥了眼裡屋,抬手指著進去的明汐:“都是我女兒,明汐現在陪著我吃苦,明玥難道還要留國外享福嗎!”
明德誠這般置問,楊雨媚也沒話了,忍了忍又忍不了,索性咬牙把話說破:“對!你是——還有明汐這個女兒,可能還不止明汐一個呢,但我隻有明玥這一個女兒!”
“這個事,到現在能不能彆提了!”
“生出她難道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你就沒出主意?”
此話一甩,楊雨媚雙唇抖如篩糠,停不下來。
明德誠哼了哼,臉色一沉,樣子一擺,明老板的威嚴尚在。
楊雨媚平息一半怒火收住前頭的話題,另一半火氣又揪著明玥回國這件事說:“好!你現在讓明玥回來,說得是輕鬆!那你說說明玥回來住哪兒?這裡還有她住的地嗎?”
楊雨媚這話真不是無理取鬨,一個兩居室,楊雨媚和明德誠占一個房間,就剩下一間房了。
給誰住?
“兩姐妹可以住一間房,擠一擠總住得下。”對這種事明德誠是無所謂的,走到裡麵看了看小一點的這間臥室,大概就十多平方。
湊合唄。
噢……敢情兩人吵架受傷又是她?
明汐神色木然地走到小臥室,將自己尼龍行李袋放在地上,兀自整理起自己的衣服和書本。
前幾天的周末,她已經提前過來收拾了一番;房間除了簡陋倒也乾淨,衣櫃書桌都有。就是床小了一點,隻有一米五寬。
“明玥從小到大都沒辦法跟彆人同住一個房間,怎麼跟明汐睡一張床。”楊雨媚也走進來看了眼,煩躁地說出實情。
明德誠敷衍嗯嗯兩聲,好像在思考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明汐也認真地嗯嗯了一聲,繼續把自己帶過來的枕頭放置在床頭,頓了頓她停下來,把原本放置中間的碎花枕頭拉到左側一點,自覺將床頭右邊的位子空了出來。
給回國的明玥留個地~
楊雨媚看著明汐這個小動作,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感覺自己就是一個隻會發脾氣的毒婦!
“實在不行就打地鋪吧。”明德誠丟出一句擺爛的話。
“……要打地鋪也是明汐打!明玥沒過過苦日子,她不一樣,躺哪兒兒都可以睡。”
明汐低了低頭,裝聽不見。
明德誠懶得說話,心裡也是默認妻子這個安排。
在這個家明汐和明玥之間,偏心明玥是大大方方拿上台麵的事。如果說明德誠偏向明玥是愧疚,楊雨媚的偏心更是理所當然。
畢竟一個自己親生女兒,另一個勉強算借了她人肚皮買回來的貨。
明汐整理好東西,到廚房燒水喝,現在這個家沒阿姨做飯,以後掃地做飯乾活這事,就看他們三人誰素質比較高了。
她燒好水,倒了一杯回到客廳,又拆開一包壓縮餅乾吃了起來。
等會她還要上夜校讀書,學校附近有很多小吃攤,隨便都可以填飽肚子。她之所以在客廳吃壓縮餅乾,隻是為了提醒楊雨媚和明德誠一件事——你們倆到底餓不餓?
氣都氣飽了!
“玥兒好不容易讀完預科,不管如何,我不會同意她停學!”
“這個事等明玥回來……再說吧。”明德誠還在逃避破產對大女兒學業的影響。
“回來又能怎麼辦?”楊雨媚又開始抽泣,滴滴答答。
明德誠也夠煩的,坐在沙發抽起了煙。抽的還是華子,破產都不能苦了自己。
破產的爹,狂躁的媽,這個家真的一點希望都沒了……!
明汐緩緩從破椅子上站起來,回到房間仔細收拾了幾樣東西放到包裡,臨走前打算上個廁所,正巧楊雨媚也要起身到洗手間洗臉。
明汐還怪禮貌的,往後退兩步,示意楊雨媚先上。
那麼小的一套房,又潮又濕,還隻有一個洗手間。以後上個廁所都要抬頭不見低頭見了。楊雨媚無法想象後麵的日子怎麼過,隻能想一想女兒明玥,寄希望明玥回來能改變什麼。
……算了,肯定又在廁所哭上了。
不等了。
寧願到附近上公廁。
明汐拎包打開門,回過身瞧了眼裡麵淒慘光景,像個外人般搖了搖頭。
走人之前,她站在門外,交代般留下一句:“……你們好好待在家,我先去上學了。”
明德誠還在抽煙,怔怔抬起頭,因為明汐這句話,心裡無端多了一份寬慰。
“啪!”
生鏽快脫皮的鐵門被明汐快速帶上,一陣穿堂風吹卷入室。
寬慰被冷風吹散,又碎成渣渣了。
這個破地方,破得連門都氣死人!
屋裡洗手間,楊雨媚對著鏡子看著裡麵麵如土色的自己,如同走投無路的絕望主婦,胸腔怨氣橫生,不知如何發泄。
早知道明德誠會破產,就不應該把這個丫頭接回來!
……
命如兒戲,有些女孩的出生是意外,也是注定。
這個家為什麼會有明汐的存在,是明德誠和楊雨媚都想要一個兒子。偏偏明老板命裡無子,不僅沒有生兒子的能力,也沒有生兒子的命。
楊雨媚頭胎生的是女兒,幾年之後又順利懷了一個,本以為能生個貴子,不放心偷偷找機構查b超,結果查出來還是女兒。
一番商量,夫妻兩人決定打掉。
按照當時宜城計劃生育政策,楊雨媚和明德誠是有兩孩指標的。因為第二胎是女兒,打掉了,做了大孽,楊雨媚也陰差陽錯失去了生育能力。
楊雨媚沒辦法生了,明德誠開始騙外麵的女人給自己生,有的女人給點愛,有的就給點錢。明汐就是在這樣的實際需求之下“製造”出來了。
很抱歉,誤會一場——
生出來的還是一個丫頭片子。夫妻兩人一頓商量,花點小錢,丟在鄉下養了。
正因如此,前麵楊雨媚才說出那番話:她隻有明玥一個女兒,但明德誠除了明玥明汐,或許可能真的還有彆的女兒……
丟了。
或……忘了。
人在承認自己道德缺失方麵,常常都是沒有自知之明。做了孽的人,報應或許會來,或許不來。
但是有人肯定要回來了!
這年頭,沒錢在國外是混不下去的……
明玥出國那年,明汐也被明德誠和楊雨媚安排進廠乾活。知道這樣做不公平,兩人還找了冠冕堂皇的話術:“明玥優秀,出國深造回來肯定會留在大城市發展,你功課落了補不上,就早點進廠學習。等以後我們老了,無論是我們,還是家裡的生意都要靠你。”
以為回到家,有了父母就有了依仗,那會的明汐對明德誠和楊雨媚的安排都言聽計從。
進廠一年後,明汐長出了心眼,提出要上個電大補學曆,以免日後學曆跟不上丟了家人的臉。
明德誠那會還沒破產,對這樣的小事自然同意。楊雨媚每日打牌混圈,也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被人說苛待了小的……
9路公交車彎彎繞繞,最後一站就是宜城本地唯一的電大。
宜城這家電大掛名宜城師範大學下麵的成教學院,兩年製學習,考試通過就可以獲得一個非全日製的大專文憑。
下午四點,成教學院的大門拉了不少流動攤販,明汐一路走來看到不少熟悉的麵孔。最近流行炸串小吃,一個招牌寫著紅紅炸串的攤位蹲等的同學最多。
“明汐,你要不要來串火腿腸?我請啊!”有人熱情問她。
“謝謝啊,最近上火,吃不了炸串。”明汐盈盈一笑,爽利回話。
人群中有人推推搡搡,明汐將挎包夾在腋下,雙手都放在棉衣口袋,加快腳步往前走。
她心裡盤算起一個事:
現在社會發展太快,一個非全日大專文憑已經沒有特彆大的用處。當時她報電大學習的主要目的,也隻是為了解決一個現實問題:怕自己到合法年紀了,被明德誠和楊雨媚隨便嫁掉……繼續讀書是最好拖延理由。
隻是宜城的電大專業有限,都是偏實用性為主。
她記憶好,口齒也清晰,兩年前思來想去報了英語專業。班上的同學想法差不多,畢業之後,若能考個教師資格證,也能混個英語老師當當。
隻是今年大學突然開始擴招,高校招生數量增長近百分之五十!原本精英化的高等教育完全走向大眾教育了。
水漲船高,但大學擴招學曆必然貶值。日後本科學曆都泛泛了,何況是非全日製大專學習……
明汐步伐又沉又快,她還沒明確自己以後做什麼,但確定當下最想最快要做的事——
那就是離開那個缺愛又缺德的家!
過陣子考試通過,她就獲得教育部承認的學曆證書了。
不管如何,一個大專生,肯定比中專生走得遠一點。
明汐同樣缺愛又缺德,唯有腦子還算清楚:她是這個家“買”來的女兒,那麼早晚她也會被“賣”掉。
在被賣掉之前,她要先給自己謀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