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一陣死寂。
澹台淙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對著這孩子左看右看,一時訥訥無言。
孩子五官端正清秀,已經能瞧出長大後俊美的雛形,尤其是這雙眼……
還沒想完,徐觀笙更加厭惡道:“尤其是這雙眼睛,世上怎會有如此醜陋的眼睛?”
澹台淙:“……”
孩子被他罵得眼圈一紅,羽睫一眨啪嗒啪嗒落下淚來。
章闕歪著頭一直注視著那哭唧唧的孩子,忽然忍不住“啊”了聲,福至心靈終於想起來這孩子像誰了。
那雙眼睛……怎麼和自家殿主有點像?
嘶。
就在眾人心思各異時,一直坐在徐觀笙旁邊的男人終於吊兒郎當地開口了。
“徐掌教啊,您既然不願意讓上衡回雪玉京奪了你的掌教之位,可以直接說嘛,何苦挖苦人家孩子呢?”
徐觀笙偏頭漠然看他:“你若管不住嘴,我便替你父親管教一二。”
袁端眼睛一眯,嬉皮笑臉地說:“徐掌教現在倒是擺起架子了,我記得您似乎比上衡大了百歲,年輕時修行天賦差得令人發指,若不是當年上衡還小需要人照料,度景河哪會收你個外門弟子為徒弟?”
徐觀笙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澹台淙嚇壞了,三界人儘皆知徐觀笙最厭惡彆人提起他當年做外門弟子之事,袁端卻故意往他肺管子上戳。
再說幾句不得打起來啊?
澹台城主招架不住兩位大人物的對峙,急得額頭都沁出了汗,手忙腳亂地道:“袁大人,這話……”
袁端是東州烏玉樓的少東家,修行天賦不算上佳,全儀仗他那個化神期的爹橫行霸道。
這人做事從來不計後果,最為人津津樂道之事,便是在問道學宮求學時,曾大張旗鼓向度上衡示愛,後來被徐觀笙打得吐血三升,差點沒救回來。
兩人的梁子已結了數百年。
“喲,實話還不讓說了?”袁端笑嘻嘻道,“來,小孩,既然徐掌教這個白眼狼不認你,你就隨我回烏玉樓,保證吃香的喝辣的……唔。”
不過仔細看,這孩子的眼睛的確看著就討厭。
像誰來著?
還沒等袁端記起來,一道勁風倏地朝他麵門而來。
他眉梢一挑,足尖一蹬地整個身子原地飄起,堪堪躲過徐觀笙那致命一擊。
袁端也不生氣,甚至看都沒看徐觀笙,輕飄飄地落到澹台淙麵前,衣擺旋著半圈纏在小腿上,風騷極了。
他彎下腰對著那孩子左看右看,注視著那和度上衡一樣的金紋眼眸,沒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笑眯眯道:“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得不到度上衡,養一養這個贗品當替身也不錯。
孩子怯怯地看著他,眼眸金紋倏地一閃。
袁端眉梢輕動,還沒察覺到什麼,徐觀笙又是一掌而來。
袁端起身直接躲過,也不管會不會傷到這孩子,好在徐觀笙理智還在,千鈞一發之際收了手,漠然看了孩子一眼。
澹台淙是個凡人,見兩人打起來早就急得渾身是汗,他訥訥道:“徐掌教,還……還問道嗎?”
徐觀笙垂著眼和孩子對視。
孩子似乎很親他,明明被罵得滿臉是淚卻還是不自覺地朝他走了半步,怯生生地想要牽他的手。
徐觀笙眼眸一動,猛地甩開手,厭惡道:“明日設壇問道。”
孩子呆了呆,眼圈一紅,再次跑回澹台淙身後發出小聲的嗚咽。
徐觀笙看了袁端一眼,眼底閃現一抹煩躁。
烏玉樓同鹹州離得幾近,做派淫邪葷素不忌,無論這孩子和度上衡有沒有關係,都不能讓袁端將人帶走。
前廳的對峙到此為止。
章闕和魚青簡看得嘖嘖稱奇,意猶未儘。
走吉不解地說:“咱們不是來渡厄的嗎?”
兩人:“……”
對哦,怎麼看起好戲來了?
章闕沉默了好久,幽幽道:“我身為刑懲司掌司,辦公務時從沒有這般懈怠過。你們渡厄司真可怕,竟能影響我墮落至此。”
魚青簡:“……”
去死。
四人的正事是利用離長生的金色功德吸引大厄,章闕甚至在院子外麵下了個天羅地網。
隻是看了場戲,離長生已經靠在窗欞上睡著了,連半個孤魂野鬼也沒引來。
魚青簡眉頭緊皺:“不對勁。”
章闕也無法理解:“的確——方才那出戲這麼好聽,差點打起來了,你家掌司竟然能睡著?”
魚青簡:“……”
他有點想計劃提前,先把章闕踹了再說。
離長生始終是病歪歪的模樣,他精神不濟靠在窗欞邊閉眸小憩,皎月傾瀉落在他半張側臉上,恍惚間那簡陋的軟塌好像對視都能生出雪梅綻放。
魚青簡晃了下神,神使鬼差回想起徐觀笙的那句話。
“我師兄就算轉世無數次,也不可能這般醜陋傷眼。”
離長生這張臉……
好像才能勉強配得上是崇君轉世。
魚青簡注視著那張臉,心中沉思。
會是嗎?
崇君以身封印厄靈,如此大功德會轉世成一個跑幾步都喘個不停的凡人嗎?
正想著,外麵院中忽然傳來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三人瞬間回頭看去。
章闕的陣法有反應了!
離長生也被這聲淒厲叫聲叫醒,但他的身軀太過虛弱,意識沉重著明明想要動作,羽睫拚命顫著卻無論如何都清醒不過來。
走吉不管三七二十一,已氣勢洶洶地拿著大刀衝了出去。
章闕五指滲出漆黑的煞氣線,倏地化為倒扣的碗將整個城主府徹底籠罩住,眉梢一挑:“還是不少厲鬼的,金色功德的確有用。”
魚青簡眉頭狠狠一皺,不像章闕這般樂觀,敏銳察覺到,更不對了。
一整晚城主府一個厲鬼幽魂都不見,為何在他說出“不對”後,便詭異得出現如此多?
好像在掩藏什麼。
章闕招出長鐧快步走出。
魚青簡看著眉頭緊皺還在夢中的離長生,欺身上前:“掌司?”
離長生能聽到魚青簡說話,甚至能感覺到魚青簡掐著自己的下巴左看右看,卻做不出絲毫回應。
“算了。”離長生聽到他嘀咕,“還是睡著吧,省得醒來拖後腿。”
離長生:“……”
魚青簡將他扶著靠在軟塌上,很快傳來離去的腳步聲。
離長生暈暈乎乎半晌,才終於像是魂魄歸位了般回到軀體中。
院子中走吉還在大殺四方,離長生眼眸失焦半晌,撐著身子慢吞吞地坐起身來,他下意識想要去尋煙杆,左手一動似乎碰到一灘水,冰得指尖倏地一縮。
什麼東西?
被硬生生從夢中喚醒,離長生意識渾噩,臉上沒有半分血色,怔怔偏頭看去,就見他四周似乎被一圈水膜包裹住。
窗外的走吉長刀揮舞,在離長生看來卻是扭曲顛倒的。
離長生眉頭一皺。
水?
他起身下榻,鬆鬆垮垮的黑袍從肩上滑落,層疊跌落赤裸的腳邊,伸手在麵前浮現層層波紋的虛空一撫,指腹一股濕意。
的確是水陣。
離長生還在思考誰會布水陣困住他,空無一物的水麵忽然伸過來一隻半透明的大手,一把扣住他的左手狠狠一用力。
山鬼呼嘯而來,鏘地一聲巨響劃破水麵。
但已晚了。
離長生隻覺得眼前一陣天地顛倒,耳畔“噗通”一道落水聲,四麵八方用來冰涼的水將他渾身嚴絲合縫包裹著。
“虔拜天道,惠降甘霖!”
“四靈討奉,龍神祈雨。”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有人嘶啞著聲音念著祈雨之話,許是百般求不來,已開始胡亂念著四靈、崇君的讖語。
飛揚沙土如霧,黃土漫天。
龜裂大地之上,火把灼灼燃燒,隨著一聲風聲呼嘯被投入柴堆,火焰瞬間蔓延,逐漸將最當中盤膝而坐的人吞沒。
有人忽地驚呼了聲:“落雨了!”
“城主!下雨了!”
大雨傾盆而下,乾涸龜裂的大地貪婪飲著甘霖。
落敗蕭瑟的城池中如黑壓壓的魚即將渴死之際奔湧大海,拿著破舊龜裂的陶罐接無根之水。
大雨將火堆澆熄,露出其中不住顫抖的身軀,急促發出瀕死的呼吸。
倏地,那被燒得麵目全非的身軀張開眼睛,雙眸赤紅,直勾勾和虛空中的離長生對上視線。
離長生瞳孔一縮,好像從萬丈高空跌落般重重砸了下來。
“噗通”一聲。
一隻手猛地扣住他的右手將他從水中扯了出來。
離長生狼狽地半靠在那人懷裡撕心裂肺咳著,單薄的身軀不住發著抖,喉中皆是急促的喘息。
迷迷瞪瞪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因那些幻境忘卻了喘息,險些溺死在那水陣中。
那是澹台淙嗎?
自焚祭天求得甘霖,那被灼燒得渾身上下麵目全非的身軀,竟然還能存活?
離長生腦海中全是灼燒的火焰,迷茫間一隻手抬起他的下頜,逼迫他仰起頭來。
抱著他的人動作倏而一頓。
離掌司渾身濕透,墨發往下滑落水珠,那張麵容之上泛著空茫,瞳孔失焦任人擺弄著仰起頭,露出毫不設防的雪白脖頸。
隻要輕輕一捏,就能讓他死在自己懷中。
離長生察覺下頜的手指越來越用力,呆怔半晌眼神終於聚焦。
“封……”
男人:“什麼?”
離長生將後麵那個字強行吞了回去,不著痕跡打了寒顫,蹙眉道:“有風,冷。”
封諱看他蒼白帶著水珠的唇,喉結輕輕一動,抬手揮了下,門窗瞬間關閉。
離長生渾身癱軟,掙紮著推開封諱,喘息著道:“多謝明大人,您第三次救了我的性命,我無以為報……唔。”
封諱摩挲了下還殘留活人體溫的指腹,撇開眼不再看他:“順路罷了——彆喘了。”
離長生:“……”
喘氣都不行?管的還挺寬。
就喘。
遍地都是被擊碎的水陣痕跡,離長生肺腑傳來陣陣疼痛,讓他不呼吸簡直是強人所難,他緩了半晌才將那陣疼痛硬生生捱過去。
“明大人怎會在此處?”
封諱還在撫摸著手指,不耐煩地道:“我是拘魂使,自然來勾魂。”
離長生也不拆穿他:“城主府有人死了?”
“明天。”
明天死人,今天就來等著?還挺儘職。
離長生追問:“誰?”
封諱似笑非笑看他:“離掌司是在擔心徐掌教?”
離長生:“?”
他閒著沒事關心徐觀笙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