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似乎是桃花三月。
粉色花瓣擁簇著參天巨樹,風吹起漫天碎花呼嘯拂著離長生垂在肩上的發。
離長生從未見過如此大的桃花樹。
視線緩緩往上移,想看看這桃花樹到底有多高。
花瓣亂飛間,眼眸抬起後卻瞧見一隻牽著他的手。
離長生茫然仰頭,後知後覺這桃花樹並非參天。
他隻是個不到人大腿的孩子。
離長生呆呆回頭看去。
兩個人站在桃花樹下,似乎抱著繈褓中的孩子邊笑邊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離長生呆愣半晌,轉過身不再看,耷拉著腦袋往前走。
牽著他的男人看不清麵容,隻聽得聲音清冷:“怎麼?”
離長生沒說話。
男人似乎性子極冷,沒得到回答也沒繼續追問,牽著他踩著桃花瓣一步步往前走。
離長生望著腳下被踩成粉泥的桃花瓣,愣怔好一會,忽然喊。
“爹。”
男人淡淡道:“我不是你爹。”
離長生不愛聽這話,就當沒聽到,固執地又喊了句:“爹爹,桃花不好看,再也不要來了。”
男人似乎歎了口氣,緩緩俯下身摸了下他的腦袋,聲音隨著風越來越遠。
“叫師尊。”
砰。
夢中那棵好似永遠都無法靠近的桃花樹轟然炸開成漫天粉瓣,紛紛揚揚落在雙手上,一點點扭曲成猙獰的血。
離長生一身白金華服沾染鮮血,手中握著一把雕刻符紋的劍,隱約可見「崔嵬」二字。
劍身沒入眼前人的心臟,血洶湧而出。
男人模糊的麵容似乎帶著笑,帶血的手緩緩探向離長生的臉,指腹在慘白如紙的側臉留下一道血痕。
刹那間,男人高大的身形驟然化為金色流光,消弭天地間。
“師尊……”
離長生倏地睜開眼睛。
心口劇烈跳動,好似還被夢中的痛苦糾纏,眼瞳渙散失神,左眼隱隱泛出神性般的金色光芒。
轉瞬即逝。
離長生微微喘著,等情緒散去後,努力回想卻根本不記得夢到了什麼,隻是被那股情緒逼得頭痛欲裂。
緩了半晌,那股幾乎把他逼瘋的疼痛才逐漸消散。
空氣中似乎有飯菜的香味,耳畔隱約有人交談的嘈雜聲。
離長生汗濕的發貼在雪白麵頰邊,喘息著舉目望去。
此處好像是人界客棧,雕花鏤空木床,身下墊著仙絨毯,連被子都是一匹千金的辛夷錦,香爐中幽幽燃著香。
離長生呆愣半晌,終於記起來昏迷前的記憶。
這是哪兒?
他不是掉落黃泉了嗎,魚青簡救了他?
哈哈,不可能的。
這一看就是隻有貴客才能住的上等房間,魚青簡那摳摳搜搜十五兩三十文都能被四舍五入十六兩的財迷不可能會這般豪橫。
按魚大人的性子,應該是隨便把他扔路邊一躺,然後詫異地說“什麼,人類竟然還用床?”
離長生自從接到那該死的掌司印後就一直倒黴不斷,受傷、落水,挨凍還挨餓。
算了,活著就行。
離長生下了榻,病歪歪地推開房門想去看看這是何處。
往外看了一眼。
砰,關上了門。
離長生閉了閉眼。
幻覺吧。
離長生覺得自己應該又在做噩夢,正猶豫著,外麵響起封諱冷淡的聲音:“掌司躺了一整日,還想再睡個回籠覺嗎?”
離長生:“……”
天殺的,的確是封諱。
這鬼怎麼陰魂不散,跳河也沒能甩開他。
不對,難道是封諱救的他?
他不是恨不得自己死嗎,怎會如此好心?
不過不幸中的萬幸,封諱似乎沒發現身份暴露,額間仍帶著隱藏麵容的法器,打定主意做個好心的“救命恩人”。
離長生定了定神,決定賭一把大的。
離長生打開門往外瞥了一眼,他在南沅城住過幾年,一看布置就知曉此處是城中央最窮奢極侈的客棧——蓬累客館。
這客館食玉炊桂漫天要價,隻有不缺錢的冤大頭才會選此地。
已是黃昏,落日熔金。
封諱又換了身衣裳,寬袖玄衣古樸華麗,懶洋洋坐在窗邊往下望,側顏映在蜜似的夕照中,少了陰森滲人的鬼氣。
離長生一見他就脖子疼,試探著道:“多謝明大人出手相救。”
封諱並未看他,似笑非笑道:“兩次救命之恩,掌司輕飄飄一句話就算報答了?”
沒有否認“明”這個姓。
離長生悄無聲息鬆了口氣。
看來封殿主還沒玩夠,暫時不想要自己的命。
離長生心大,確定不會被殺後,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溜達到封諱對麵落座:“明大人隸屬何處,我定要尋你們殿主好好讚揚你的舍身救命之恩。”
封諱道:“重泉殿拘魂使,來南沅勾魂。”
離長生眉梢一揚:“明拘魂使就不懼怕幽冥殿主找你麻煩嗎?”
封諱似乎比在船上的態度還要冷淡,甚至懶得看離長生,漠然端起一盞茶:“我為何怕他?”
離長生說:“因為傳聞他好像是我的舊情人……”
封諱:“……”
封殿主喝茶的動作倏地一頓,冷茶順著邊沿灑落幾滴在指尖。
“……兼殺身仇人。”離長生說完這句大喘氣的話,擔憂地看他,“封殿主懸賞十萬靈石取我性命,明大人卻接連兩次對我出手相救,若是傳到那極惡窮凶的封殿主耳中,你恐怕會被無辜遷怒。”
極惡窮凶的封殿主:“……”
封諱終於側眸看來,鬼瞳猩紅像是咬住獵物的蛇直勾勾纏著他:“不會。”
“你還是不懂。”離長生見他竟然如此隱忍,繼續唉聲歎氣道,“封殿主瘋得很,睚眥必報記小仇,你招惹上他定沒有好果子吃。”
封諱:“……”
封諱端著茶盞的手緩緩收緊,猩紅的鬼瞳陰森冰冷。
……看起來很想當場掐死他。
離長生罵了個爽,終於報了掐脖子之仇。
見封諱臉色越來越沉,他心滿意足地收了神通,又說了幾句好話:“明大人的救命之恩我還未報,若因受牽連而出了事,我心難安。”
封諱麵無表情盯著他的唇,對著那些嘚啵無動於衷。
剛好樓下堂倌雜耍似的端著三個木托盤一路小跑著上了木階,笑意盈盈地道:“貴客,您的膳食到咯,全是依據您的要求做的。”
離長生餓了三四天,隻吃了半小塊糯米藕,不提還好,如今飯菜香撲麵而來,將他的餓意無限放大。
胃又開始陣陣抽疼。
他能忍痛,並不饞,隻是挺訝異。
幽都的鬼也吃凡間的食物嗎?
堂倌將一桌子菜依次放下。
“這是歲晚坊一日隻售二十份的牛肉素羹,依著貴客的要求沒讓放牛肉,一點葷腥都沒有,廚子也沒罵。櫻桃肉沒放一點薑,梅花酒也剛溫好……”
堂倌大概收了封諱不少銀子,滿桌子菜挑剔得要命換了旁人早就罵罵咧咧,他樂嗬嗬一一說完,將兩副碗筷放下後飛快退下。
離長生越聽越詫異。
這些菜幾乎每道都是按照他那挑剔到令人發指的口味做出來的。
封諱……
莫非對他舊情複燃了?
——雖然記不得他們之前是不是真道侶。
封諱身形高大,夕照從西側照映而來,影子落在離長生半邊身子上,幾乎將他隔空裹住。
他看也不看離長生,漫不經心倒了杯酒喝了一口。
離長生胃疼,想吃,可摸不準封諱的態度,便保持掌司的尊嚴,矜持地坐在那等封諱三請四請,他再勉為其難吃上一口。
封諱理都沒理他,自顧自喝著酒。
離長生:“……”
離長生看飯菜逐漸冷了,決定主動出擊,故作詫異地指著櫻桃肉,真心實意地問:“這是什麼菜啊,味道瞧著不錯。”
封諱似笑非笑瞥他:“離掌司餓了?”
離長生矜持:“也還行吧。”
“那就好。”封諱淡淡道,“我救了離掌司兩次已被幽冥殿主記恨上了,若是再請您一起同桌用膳,恐怕您的舊情人醋性大發,令我性命不保。掌司應該也不想我因受你牽連,而被凶神惡煞窮凶極惡的封殿主給撕了吃了。”
離長生:“…………”
什麼舊情,就是故意戲耍他。
封諱似乎也不愛吃那些菜,半口未動一直在喝酒,視線似有若無往樓下望去。
蓬累客館對麵便是澹台城主府。
再過兩日便是中元節大祭,南沅地處偏遠,每年大祭皆由澹台府城主操辦,著實清冷。
今年不知為何,門可羅雀的城主府陸陸續續有修士進進出出。
離長生若無其事地拿起一根筷子,疑惑地挑起話題:“今年南沅大祭有何特殊之處嗎?”
封諱視線在澹台府空無一物的上空一瞥,似乎瞧出了什麼,語調帶著點譏諷的笑意。
他對離長生愛答不理,語調神態帶著厭惡,但句句都有回應:“度上衡已死了三百年,不少人都篤信他會因渡厄功德重新轉世輪回。”
離長生又拿起一根筷子,偏頭看過去。
“度上衡?”
“四日前是度上衡的生辰、忌日。”封諱道,“傳聞澹台城主就在七夕那日尋到崇君轉世,一個左眼金紋的孩子——三界那些將度上衡當神靈膜拜的擁躉自然嗅著味兒來一探究竟。”
他好像和度上衡很熟稔,連人家生辰都記得。
離長生詫異地夾了一筷櫻桃肉塞嘴裡,還不忘捧哏:“謔,不是說魂飛魄散之人無法轉世嗎?”
封諱道:“自然又是一個贗品假貨,三百年見得多了。”
夕陽不強烈,封諱終歸是鬼,哪怕是幽冥殿殿主也得懼光,被光照的半張側臉隱隱浮現細碎的金紋,宛如被從內部灼燒的火焰般。
封諱不懼疼,眼神注視著澹台府上空密密麻麻的陰煞之氣,不知在想什麼。
離長生趁著封殿主在深沉,拿起勺子喝了口素羹。
封諱聽到聲音,側眸瞥他一眼。
離長生也不害臊,反正吃都吃了,封諱就算再恨他還能逼他吐出來不成?
封殿主也並非小氣之人,冷淡收回視線繼續看向澹台府。
隻是這一瞧,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離長生喝了小半碗湯羹,胃終於不再隱隱作痛,他正想再來半碗,就聽到長街上傳來一陣百姓的驚呼。
“是大船!”
離長生疑惑地朝天幕看去,微微一怔。
那是雪玉京的俯春金船?
兩人身處的方位極佳,能將澹台府的前院儘收眼底。
隻見一艘巨大華麗的金船扇動骨翅緩緩降落,因太過龐大下落時陡然掀起一股巨大的風浪,將長街上的行人刮得東倒西歪。
雪玉京是三界第一宗門,三百年前能用上俯春金船這種消耗巨量靈石出行的法器,隻有度上衡一人。
現如今,便隻有現任雪玉京掌教。
離長生的假疑惑變成了真詫異:“徐觀笙也來了?”
傳聞雪玉京掌教徐觀笙是度上衡的親師弟,他都從雪玉京來到偏僻的南沅,難不成那轉世是真的?
離長生還在伸著腦袋看熱鬨,忽地感覺到一股陰冷的寒意源源不斷從對麵洶湧過來,逼得他打了個哆嗦。
恰好最後一縷夕陽消失在天際,天幕驟然暗下來,封諱一半側臉隱在黑暗中,好似伺機而動的厲鬼。
封殿主冷冷看著離長生:“你記……認得徐觀笙?”
離長生不置可否:“自然啊。”
雪玉京掌教,多尊貴的人物,誰都聽說過的吧。
封諱眼眸更狠了,一副想吃了他的樣子。
大鬼的陰冷之氣簡直能直通黃泉,滿桌熱氣騰騰的飯菜霧氣都化為冰渣子劈裡啪啦往下掉,酒直接結成冰碴。
離長生不明所以。
封諱漠然注視他半晌,見離長生臉上仍然帶著茫然困惑,倏而沉著臉起身,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離長生:“…………”
這鬼怎麼氣性這麼大,到底誰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