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司門口的傳送法陣罕見地開了。
“鬼門關”能在三界任意穿行,每年消耗靈石巨大,非必要往往不啟用陣法,這回卻是破例開了一次。
守門的幽魂飄過去看了看陣法的留紅,發現半個時辰前魚大人出去過一次。
能讓魚大人啟用陣法去三界,想必定是事關渡厄司生死存亡的大事!
幽魂正想著,就見鬼門紅光一閃。
魚大人歸來。
幽魂趕忙前去迎接:“大人回來了,您……”
他死了太多年,還是頭一回嗅到陌生又熟悉的食物的味道,話音都轉了個調。
魚大人一手拎了沉甸甸的食盒從鬼門走出來,裡麵的東西似乎還冒著熱氣,散發出隻有人界才有的煙火氣息。
幽魂傻眼了:“魚大人,您手中的是……”
“掌司的晚膳。”魚青簡道。
幽魂目瞪口呆看著,下巴差點砸腳後跟。
啟用鬼門,就是為了給掌司買晚膳?
整個幽都都在傳渡厄司即將要被裁撤,但看魚大人竟然還有閒情做這種事,看來傳言都是假的。
渡厄司還能再存活三百年。
黃泉從幽都最中央潺潺而過。
渡厄司在兩界交彙之處,越到中元節從地獄黃泉刮來的陰風越森寒,邊界處甚至落起及膝高的雪。
幽都皆是鬼魂和修成人身的鬼修,從來不畏寒。
魚青簡護送著食盒回到渡厄司時,離長生正裹著幾件層疊寬袍賴賴倚靠在那,旁邊放置著不知哪兒弄來的炭盆。
走吉和其他幽魂正鼓著腮幫子吹火,嗆得滿臉都是臟灰。
魚青簡蹙眉:“在做什麼?”
離長生羽睫都結了霜,他呼出一口白霧,奄奄一息地說:“救掌司狗命。”
魚青簡不明所以,半天才後知後覺,哦,凡人怕冷。
凡人怎麼那麼多事兒?
魚青簡似乎又想嘖他,強行忍住了,他屈指打了個響指,炭盆中騰地燃起幽藍火焰灼灼燃燒起來。
離長生察覺到救命的熱意,懶洋洋一抬眼皮,終於紆尊降貴地起身離炭盆近了點。
“方才誰來過?”魚青簡將食盒放置在小案上。
走吉和誰都能談得來:“章闕那狗東西,被我一腳蹬得落荒而逃。”
魚青簡頭也不抬地道:“嗯,門口有三塊半塊青石磚碎了,記得將修補的賬單寄去刑懲司。”
“哦,好。”
離長生靠著火盆半晌終於緩過來:“渡厄司這麼缺錢?”
魚青簡似乎一直等著離長生提“錢”,回答飛快:“的確如此——這三家的食膳總過十四兩六錢,算上食盒總共十五兩三十文,掌司給我十六兩就可以。”
離長生:“?”
離長生不明所以:“胡言亂語,珠翠居何時這麼貴過,我三文錢就能吃到扣碗酥肉,堂倌還會送一壺酒。”
魚青簡:“……”
走吉:“……”
魚青簡憋了半天,想嘖他一句“你難道靠臉嗎”,但抬頭一看。
離長生方才被凍得嘴唇蒼白,如今緩回來後唇色泛著病色的紅,結霜的羽睫被熱意融化,一滴水珠悄無聲息砸了下來。
——靠這張臉,的確能白吃白喝。
魚青簡頭疼地按住眉心。
這還不算完。
離長生拿起筷子:“為何不是玉箸?這上麵有木刺,用著不稱手。”
掀起食盒蓋嗅了嗅:“扣碗酥肉裡放了酥油,爐焙雞放了醋。唔,桂花糯米藕……勉強能吃吧。”
最後總結:“就這還收你十六兩?魚大人果然沒怎麼出過遠門,被人當冤大頭宰了。”
魚青簡:“…………”
那晚對抗厄靈狠狠放血時,你可不是現在這副身嬌肉貴的死樣子!
離長生並非挑事兒。
兩道菜沒有按照他要求的做,他是真的一口都吃不下,明明餓得都要前胸貼後背了,卻仍是拿著筷子慢吞吞夾了塊糯米藕,勉強吃了半塊。
魚青簡運了運氣,不想再搭理他,麵無表情對旁邊眼巴巴望著扣碗酥肉的走吉道:“章闕來提南沅城那隻叛逃鬼?”
走吉吞了吞口水,心不在焉地點頭。
離長生隻吃了半口就放了筷,將煙杆拿出來用炭火點著慢吞吞抽了起來,聞言裝模作樣地道:“那隻叛逃鬼死了,南沅的線索便斷了……”
“掌司何出此言?”魚青簡冷冷道,“南沅那隻叛逃鬼是我所殺,怎麼就線索斷了?”
離長生:“??”
離長生匪夷所思:“你殺他做什麼?”
“不是要問話嗎?”魚青簡冷笑,“那種叛逃的幽都鬼嘴也不是很硬,半天不到就問出了線索,他留著無用,自然殺了。”
離長生:“……”
魚青簡瞧著嘴毒但很脆,在龍神廟時連厄靈一招都接不住,被打得哇哇吐血。
乍一想起那句叛逃鬼屍身的慘狀,離長生咬著煙嘴不吱聲了。
走吉對打打殺殺的事很感興趣,追問道:“那你問出什麼了?”
“南沅城主府的祠堂有問題。”魚青簡從袖中掏出一張滿是血的紙,上麵密密麻麻記錄了叛逃鬼的供詞,“尋常人祠堂供奉的都是祖宗牌位,城主府卻供奉著一汪泉水。”
離長生吐出一口彌漫苦澀藥草的白霧,眉眼一動,道:“這個我略有耳聞。”
魚青簡不耐煩地看他。
許是察覺到魚青簡的敵意,一直在角落轉圈的山鬼化為一道流光悄無聲息飛來,轉瞬化為一支碧綠的簪子插在離長生淩亂的發間。
魚青簡:“……”
魚青簡不嘖了,帶著虛偽的微笑道:“掌司請講,屬下洗耳恭聽。”
離長生似乎並不在意旁人對待他的態度,不知道算是看破一切的佛性,還是純沒心沒肺。
“南沅城凡人居多,十年前大旱時死了不少百姓,但自從澹台城主供奉那汪泉水後,城中落雨不斷,再無乾旱。”
這本是濟世救民的好事,不過詭異的是每年中元節前後三日,南沅城總會發生百姓慘死之事。
並非人為或天災,純屬倒黴透頂,死法各種各樣。
離長生在南沅時,就親眼瞧見有人從膝蓋高的凳子上摔下來,隻是摔在地上,便氣息全無。
魚青簡沉思:“聽著的確像厄靈奪功德後的樣子。”
上次龍神廟那隻厄靈,魚青簡本以為能被山鬼鎮壓的定然是大厄,可沒想到那厄靈比尋常厲鬼沒差多少,殺了它渡厄司的功德簿也沒動分毫。
廢物。
若是南沅澹台府祠堂的真是大厄,超度了它,功德簿定然能平了這些年的虧空。
走吉興致勃勃地將長刀抓起來:“那還等什麼,走啊!”
魚青簡看向離長生。
離長生愣了下,恍然大悟:“那勞煩魚大人回來時幫我帶南沅城歲晚坊的牛肉羹,要素羹,還要一盤櫻桃肉,這家比珠翠居要貴些,每回收我十文錢,還不送酒;再順道去玉京巷把我府中的銀子拿回來,這樣便能還你十六兩。”
魚青簡:“……”
還點上菜了?!
魚青簡冷笑道:“掌司說什麼呢,您天道所選英明神武,自然要帶領屬下超度大厄。”
離長生裝傻失敗,心虛地咳了聲。
走吉也跟著道:“章闕說了,南沅城門口豎著‘渡厄司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我和魚籍是鬼身,蒙混進去定然會被人認出,太過冒險哦。”
離長生猶豫半晌終於說了實話:“我之所以去四城鬼市招……賣符,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原因就是,我……曾得罪過南沅城的澹台城主。”
魚青簡、走吉:“??”
魚青簡警惕道:“你賣給澹台城主多少張假符?”
“不是。”離長生又抽了口煙壓壓驚,“我初到南沅時,澹台城主府中有邪物作祟,給的報酬頗豐,我在一眾大師中脫穎而出被城主選中做法事驅邪。但誰知那天落雨,我做法事不小心引來了雷,轟隆隆啊,就……就將城主府的祠堂給劈塌了。”
魚青簡:“……”
敢情那牌子上的“狗”是你。
三人麵麵相覷。
離長生根本不想去超度厄靈,他甚至想直接在渡厄司躺到中元節,等渡厄司一裁撤直接遠走高飛。
魚青簡瞧出他的打算,假笑著道:“不過掌司畢竟是凡人之軀,要混進城主府比屬下要容易得多。”
離長生謙虛:“不不不,我最不會招搖撞騙了。”
魚青簡嗬他。
見離長生死皮賴臉怎麼都不肯出門,魚青簡冷笑一聲,使出殺手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和走吉一起去南沅查探,這幾日渡厄司無主事之人,幽冥殿封殿主若派人來吩咐大事,還望掌司……”
“但話又說回來!”離長生肅然起身,收起煙杆理了理月白袍,毫無剛才蔫不拉幾的死樣子,“我是凡人之軀,比你們更熟知南沅城,混進城主府簡直易如反掌——魚大人,還等什麼,速速去南沅渡厄吧。”
魚青簡:“…………”
嘖。
離掌司弱不禁風,倒是能活,昏迷三天隻吃了口糯米藕,就再次英明神武地“帶領”兩個屬下前去渡厄。
這回有走吉這個能打的跟隨,魚青簡明顯輕鬆許多。
渡厄司外麵便是黃泉,魚青簡手中握著一把傘走出去,餘光掃到慢吞吞的離長生,挑眉道:“你腰間彆的是什麼?”
離長生疑惑地低頭看去,臉色微微一僵。
封諱送來的“大禮”骨匕正安安靜靜插在腰封和腰腹緊貼著之處,散發微弱的紫金光芒。
離長生:“……”
可他明明離開時將這骨匕連帶著匣子封死,隨意找了個地藏起來,上麵還壓了塊巨石。
怎麼還能跟過來?
邪了門了。
離長生伸手將骨匕拿起,觸手一股冰涼順著掌心鑽上心臟。
雖是可遇不可求的極品法器,他卻沒來由覺得厭惡。
恰好剛走到黃泉邊,離長生將骨匕隨手一扔。
咕咚一聲,骨匕轉著圈很快沉了地。
黃泉皆是破碎的魂魄,不少隻剩下半個身子的厲鬼掙紮著沉浮,發出陣陣刺耳的淒厲慘叫。
魚青簡眯著眼睛看離長生。
這人明明是個凡人,但卻對厲鬼之流習慣了般視若無睹,神情沒有半分驚嚇畏懼之色。
莫非他真的在藏大拙?
此次去南沅定要試探一番。
離長生不知魚青簡想法越來越偏,看著骨匕沒有再回來,輕輕鬆了口氣:“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魚青簡回神:“每日子時會有拘魂鬼前去南沅勾魂,我們順道坐他們的船去。”
離長生疑惑道:“不能自己去嗎?”
“從幽都到南沅,需要銀子買船票。”魚青簡言簡意賅,“能省一筆是一筆。”
離長生:“?”
連這種錢也要省?
他在外麵招搖撞騙時也沒過過這麼不富裕的日子。
渡厄司窮得鬼魂睡覺都得搶著樹杈子掛上麵睡,離長生表示理解:“幽都拘魂鬼會心甘情願帶我們?”
魚青簡沒吭聲。
下一瞬,離長生忽地聽得一旁的小船上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船劇烈搖晃著,隨著“砰”一聲巨響,一隻鼻青臉腫的拘魂鬼從窗戶撞出半個身子來,鬼哭狼嚎道:“饒命!”
船內走吉的聲音傳來:“船費?什麼船費?”
“不是船費!是榮幸!”拘魂鬼嗷嗷叫,“能讓走吉大人乘坐我等的船,是榮幸啊——!”
走吉拍了拍手:“早說啊。”
離長生:“…………”
也算一種心甘情願了。
黃泉河水和南沅護城河相連,河水無邊無際,破破爛爛的船隻有兩層小樓大小,四處都是去南沅勾魂的拘魂鬼。
離長生抬步上了船。
被揍的拘魂鬼唯唯諾諾縮在角落不敢言語,不過乍一瞧見離長生,眼珠子幾乎瞪出來了。
“你!”
離長生偏頭一瞥,沒認出來:“你是?”
在鬼市險些被騙銀子買假符的拘魂鬼瞪他:“離掌司貴人多忘事啊,我如此信任於你,沒想到你竟然……”
魚青簡跟在後麵上了船,眼神涼颼颼地瞥過去。
拘魂鬼被看得一個激靈,後知後覺渡厄司皆是一群不講理還護短的瘋子,求生欲作祟,電光石火間他用儘畢生智慧換了話頭。
“……竟然是個絕世罕見的大美人。”
離長生:“……”
離長生沒想到這拘魂鬼一副凶神惡煞要殺他的氣勢,竟隻是前言不搭後語的誇他。
他受寵若驚:“謝謝,謝謝。”
拘魂鬼憋著一口發不出來的氣,嗚嗚地走了。
黃泉比渡厄司還冷,離長生披著魚青簡不知從哪兒尋來的大氅尋了處避風之地慢吞吞坐下。
整條船上隻有他一人呼吸時凝著白霧,不少拘魂鬼從未在幽都見過活人——更何況是相貌如此有攻擊性的活人,全都躲在角落紅著臉暗暗觀察。
“天道所選啊,不愧是天道,選出來的這張臉……絕無僅有。”
“沒見過這麼標誌的男人。”
“他看我了……”
被欺騙過敢情的拘魂鬼冷笑一聲:“蛇蠍美人罷了,我勸你們莫要陷得太深,他……”
話音未落,離長生似乎聽到聲音,微微側頭看來。
他身披黑色大氅,烏發半束插著碧綠的簪子,視線瞥來時好似被什麼極品法器狠狠超度了下。
眾鬼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拘魂鬼話音戛然而止,一句“你那驅鬼符還賣嗎”差點脫口而出,好險被他製止住了,回過神後近乎羞惱地狠狠瞪了離長生一眼。
這人簡直會下蠱。
眾鬼一哄而散。
離長生並未看拘魂鬼,隻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自從上了這艘船,似乎有人在暗中看他。
明明沒尋到人,卻能敏銳察覺那眼神的黏濕和陰冷,好像被一條蓄勢待發的蛇惡狠狠盯上,不知在何時就從黑暗中襲來將他一口吞入腹。
離長生不喜歡這種感覺,眉頭輕輕蹙起偏頭去尋。
魚青簡和走吉不知去了哪裡,拘魂鬼們似乎怕被他眼神超度,已竄回了二樓上吹冷風。
那眼神仍然如影隨形。
離長生掃了一圈,視線微微眯起,在破船的夾板上終於尋到個渾身漆黑的人,或鬼——若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那處有東西。
可他背對自己。
離長生正想著,那人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微微側頭看來。
華麗。
這是離長生的第一印象。
偌大的黃泉拘魂船漆黑陰森,那人卻像是銀河般散發出細碎的光芒,離長生晃了下眼睛,恢複視線後才看出那光芒是男人身上的金墜子。
船隻似乎到了黃泉和人界的交彙處。
一望無際的黃泉波光粼粼,男人側身看來,衣袍華美古樸,唇角帶著笑,碩大銀月在背後冉冉升起。
離長生微微一愣。
總覺得這張臉似乎在哪裡見過,可細看下竟然記不住這人麵容的輪廓,腦海隻有模糊一片。
離長生看向男人眉心垂曳在額間的一枚指甲大小藍玉石。
法陣隱約浮現,那是一件隱藏容貌的法器。
男人眉梢半挑:“你……”
還未說出口,忽地聽到一聲東西破水而出的聲音,隨後金光一閃,一道雪白流光悍然朝著離長生麵門而來。
離長生一怔。
那東西太快,他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那東西即將刺入他的眉心。
鏘。
一道金屬碰撞的脆響陡然響起,離長生隻是眨眼的空當,坐在甲板的男人不知何時到了他跟前,冰冷的手好似無堅不摧猛地一揮。
混合著金光的雪白在半空轉了無數圈,砰地插在牆上。
那力道之大,將正麵牆都震出圓形散開的密密麻麻的裂紋,像是蛛網般。
男人眉間墜子輕輕一晃,將他猩紅的豎瞳晃得幽光一閃,悄無聲息化為尋常厲鬼的死瞳。
他應該是道行極高的大鬼,身軀比離長生高大了太多,雖然極力收斂仍掩飾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強勢。
男人收回毫發無損的手,笑著道:“離掌司可傷到了?”
離長生驚魂未定地看過去。
那道流光,正是他剛到丟在黃泉的骨匕。
骨匕好似一隻眼睛般不斷閃著幽光,像是隻陰魂不散的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