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
幽冥殿中矗立著數十人勉強能合抱的巨大石柱衝天入雲霄,藤蔓密密麻麻盤桓四麵的高牆之上,可見密密麻麻的符篆好似活物般流竄。
那是鎖鏈。
成百上千的巨大鎖鏈像是困住一隻龐然大物,一眼便令人遍體生寒。
鬼差跪地行禮,胸口還殘留著魚青簡擊出來的傷,他垂著頭不敢看:“殿主,渡厄司掌司被魚青簡接走,屬下……有負重托。”
無數鎖鏈堆成的小山上,封諱坐在最上端,隱約可見麵容的輪廓。
“輸給度上衡的附靈,不算太廢。”
鬼差一怔。
殿主是如何知道的?
幽冥殿的鬼幾乎都知曉這位強大的殿主厭惡度崇君,他不敢多提附靈:“不過屬下來時聽說魚青簡已回渡厄司,裴烏斜不在,屬下願將功贖罪,親去將掌司請來。”
封諱嗤笑了聲。
鬼差膽戰心驚,小心翼翼抬頭看了一眼,猛地愣了。
幽冥殿主幾百年如一日,皆是墨發落拓披散、身著破爛黑袍的裝束,今日不知為何終於換下那被火焰灼燒過的舊衣。
男人新的衣袍黑紅相間,瞧著古樸華貴,衣襟點綴著暗金穗子墜兒,金色暗紋隨之而動,好似流淌的金河,連一頭墨發也半束起發冠。
鬼差愣了愣,趕緊垂下頭不敢再看。
殿主這是突然改性了?
“渡厄司有了新掌司是件好事,何必如此打打殺殺?”殿主似乎心情不錯,懶洋洋地道,“讓章闕去渡厄司一趟,替我為這位新掌司送上一份恭賀大禮。”
鬼差一驚,回想起幽都那甚囂塵上的傳言。
這兩位真的有過舊情?
“是。”
鬼差戰戰兢兢地起身離開,臨走時神使鬼差回頭看了一眼。
無數根漆黑鎖鏈堆成的小山之上,好似有一條巨大的黑影悄無聲息爬了過去,封諱一身新衣懶洋洋坐在那,手指似乎撫摸著什麼,那雙眼眸半睜著,露出一隻詭異的豎瞳。
——瞧著是龍,可又隱約帶著蛇類般陰冷的氣息。
封諱倏地抬眸。
鬼差渾身一僵,手腳隨便無法動彈。
但今日殿主心情極好,也不怪罪,唇角帶著笑伸手輕輕一揮,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關上。
鬼差滿身都是冷汗,死裡逃生的後怕泛上心間,忙不迭退下了。
離長生昏昏沉沉,似乎被人背著,隱隱作痛的右手垂著。
意識像是被什麼撕扯著,無數陌生的記憶像是破碎的琉璃片,用鋒利尖銳的碎片狠狠紮入識海中。
有人坐在他身邊,逆著光看不清楚麵容,語調平靜無波。
“……半妖修為不高野心倒大,卑賤之軀也敢覬覦天道之子。你難道要自甘墮落,為了隻血脈不純的蛇妖毀了自己?”
“……”
無人應答,隻有似乎痛到極致的喘息。
那道聲音似乎笑了,隨後手腕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楚,耳畔傳來陣陣嗡鳴,伴隨著男人冰冷的聲音響徹耳畔。
“既如此,這隻手……”
叮的一聲。
似乎是金鈴的聲音。
離長生倏地睜開眼睛,瞳孔渙散失神,掙紮著去捂自己的右手。
“不要……”
“哎!彆亂動!”陌生的聲音在耳邊咋咋呼呼,扣住他的右小臂不讓他亂動。
離長生額間全是冷汗,茫然眨了下眼。
視線逐漸恢複,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臉色煞白的幽魂。
離長生:“……”
他是失血過多而死了嗎?
這是哪兒?地獄黃泉?
瞧見他睜眼,那麵無血色的幽魂頓時歡天喜地咧開嘴——此鬼應是個吊死鬼,剛啟唇舌頭就嘩啦一下掉了出來,掉老長。
“你醒啦?”
離長生:“……”
離長生閉眼,又睡了。
“太好了。”吊死鬼興高采烈,熟練把舌頭卷著塞回去,含糊道,“右手不要亂動哦,好不容易結了痂,彆又給弄崩開……魚大人!快去告知魚大人,掌司大人醒了!”
離長生看著吊死鬼飄走,視線在四周轉了下。
烏鵲轉枝紋,幽都。
是渡厄司。
離長生抬手按住額頭,不知道怎麼又記起那句令人震撼的“先奸後殺”,心想吾命休矣。
到了幽都的地盤,那不是任由那“假龍神”隨意拿捏小命了。
真要命。
離長生失血過多,嘴唇蒼白,掙紮著坐起來。
魚青簡匆匆過來時,就見那新任的掌司大人正病歪歪靠在枕上,右手蒼白無力地搭在腰腹處,另一隻完好的手正托著根煙杆,咬著玉質的煙嘴吞雲吐霧。
他臉色蒼白,眉眼浸在雪白煙霧中若隱若現,那抹病色將他襯托得好像霧似的一碰就散。
魚青簡猝不及防被這種病懨懨的頹靡美色震了下。
好一會他才回神,頷首行禮:“掌司。”
離長生病歪歪瞥了他一眼,愁得又抽了口煙。
渡厄司的人無法對抗幽冥殿主,他還能有什麼法子保住小命。
算了,沒救了,等死吧。
渡厄司皆是厲鬼,隻要不是魂飛魄散就有救,丟黃泉水裡泡幾天就會活蹦亂跳。
眾鬼從未見過傷到個腕子就能昏迷不醒整三日的脆弱人類,又聽聞新掌司容貌罕見的美貌,紛紛躲在門口眼巴巴往裡瞧。
魚青簡聽著外麵的嘰嘰喳喳,回頭一瞥,眾鬼頓時做鳥獸散。
見離長生還是憂愁,魚青簡難得安慰了句:“掌司不必擔憂,屬下已傳訊給渡厄司醫修,定能保住您的手。”
離長生眉梢一挑,歪頭看來:“我的手?”
魚青簡欲言又止:“您的右手傷得厲害,往後許是不能使力了。”
離長生不明所以。
他的右手本就是廢的,拿張紙都費勁,怎麼突然……
離長生眸光一閃:“不能使力?”
魚青簡道:“不過那幽魂生前是庸醫,醫死過人才被下放到渡厄司贖罪,診斷得不太準確。”
離長生垂下眼,唉聲歎了口氣,做心如死灰狀:“還是讓我離開吧,省得拖渡厄司後腿。”
魚青簡看了眼旁邊安安靜靜的山鬼。
他瞧不出山鬼到底是重新認主,還是彆的緣故,但渡厄司掌司印卻是實實在在認下了離長生。
魚青簡看在山鬼的麵子上,勉強打幾句官腔,安撫道:“掌司不必妄自菲薄,您身負金色功德,又是天道所選,甚至連上衡崇君的山鬼都能受您操控,定能重振渡厄司。”
離長生:“……”
住口啊魚大人!
離長生抽了口煙,有點認命了。
他剛醒來一陣頭重腳輕,緩了緩也不見好,蹙眉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
離長生:“……”
離長生嗓音澀得像是啃了一嘴礫石,他沉默半晌:“所以這三天你們就讓我一直在這躺著,連一口水都沒喂?”
魚青簡:“?”
魚青簡滿臉“竟然還需要喂水?”的費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哦對,凡人是需要進食的。
“是我疏忽了,這就讓人給掌司準備吃食。”
離長生懨懨“嗯”了聲。
魚青簡轉身就走。
離長生又叫住他,慢吞吞地說:“我要吃歸寒城珠翠居的扣碗酥肉,不要用肉做,用豆腐做成全素。隔壁家的拿手菜爐焙雞,不要放薑片、酒、醋;梅外樓的糯米桂花藕也要帶一份,不要淋太多蜜漿。”
魚青簡:“?”
離長生似乎還想再要點,但嗓子實在不舒服,隻好病歪歪地道:“就先這些湊合下吧。”
魚青簡:“……”
魚青簡這幾日一直在回想龍神廟那晚之事,後知後覺此人好似一直在藏拙,明裡暗裡不想接掌司印。
難道現在如此挑剔,也是為了佯做“驕縱挑食難伺候”的惡劣印象來以此被趕出渡厄司?
魚青簡眯起眼睛觀察。
離長生抽了口煙,見魚青簡不動,疑惑道:“怎麼了?”
魚青簡:“……”
魚青簡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因為他從離掌司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偽裝。
這人如此難伺候嗎?!
魚青簡沒見過如此挑剔這也不吃那也嫌棄的人,他沉默半晌,似乎想罵點什麼,但視線在山鬼身上瞥了一眼,深吸了口氣,忍氣吞聲道:“是。”
說罷,離開準備去了。
離長生蔫蔫地抽了半晌煙,那苦澀的煙草幾乎將他醃入味。
房間外不斷有鬼魂飄過去,似乎都想瞧瞧這位“天選掌司”到底是何種人物,連魚大人那嘴賤的主兒都被他使喚得團團轉。
離長生道:“來人。”
很快,“人”推開門飄了進來:“掌司,有何吩咐?”
“如今渡厄司誰主事?”
吊死鬼道:“副使不在,本該是周大人,但周大人正在人界小酆都超度厲鬼,如今是魚大人主事。”
離長生:“……”
魚青簡最不靠譜了。
離長生又肅然地問:“那渡厄司有誰能同幽冥殿主有一戰之力?”
吊死鬼一驚,忙說:“掌掌掌司,封殿主身份特殊,連幽都之主也要給他幾分薄麵。我們渡厄司雖然厭厭厭惡他,但卻沒有人敢去幽冥殿挑釁。”
離長生疑惑:“厭厭厭惡?為何?”
吊死鬼小心翼翼道:“因為封殿主……曾對上衡崇君不敬,幾百年前曾妄圖去褻瀆屍身,還派人毀了不少崇君的神像祭廟。副使這回好像是殺了幽冥殿的幾隻毀壞崇君神像的厲鬼,這才被叫去幽都問話。”
離長生蹙起眉頭。
聽這話頭,渡厄司似乎無人敢和那個“假龍神”硬碰硬。
那在渡厄司哪還有活路?
離長生還想再問幾句,忽地聽到外麵傳來一陣聲響,還有嘰嘰喳喳的吵鬨聲。
吊死鬼趕忙飄出去看了看,臉色一變:“掌司,是刑懲司的人!”
“刑懲司?”
“刑懲司隸屬幽冥殿,那些眼高於頂的蠢貨一向唯封殿主馬首是瞻。”
離長生心裡打了個突,心想那封殿主要派人來弄死他了嗎?
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離長生屏住呼吸,準備在這兒裝死不存在。
下麵傳來震耳欲聾的吵鬨聲。
“……我擅闖又怎麼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怎麼就這次如此大的脾氣?喲,該不會是真覺得有了天選掌司,你們渡厄司就能脫胎換骨了吧?”
“住口!不許褻瀆掌司!”
“哎,每回都是這句話,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哎呦,這兒還有度上衡的神像呢,不怕我們再給打碎了?”
“住口!不許褻瀆崇君!”
離長生:“……”
如今渡厄司唯一能管事的大鬼便是魚青簡,剩下的全是連身體都沒有的幽魂,難當大任,被人打上門了就隻會嚶嚶嚶。
外麵又開始嚶了:“你們想乾什麼?!住手!不許褻瀆牢獄!這裡麵是我們副使抓來的逃犯!”
“滾蛋!我奉封殿主之令,特來提這隻叛逃鬼,冥令在此,你再阻攔,我們隻好動粗,傷到蹭到可彆嚶著喊副使來給你們撐腰。”
“住手!”
離長生:“……”
不是來取他狗命的?
還沒等離長生想完,外麵有隻嚶顫顫巍巍地說:“我們掌司身負天命,天道所選!掌司印所選!此等神人定能破了此案!掌司——!掌司!”
離掌司:“……”
吊死鬼眼巴巴看著他。
離長生又想抽煙了。
他愁得半死,但在這種殷切又迫切的目光下也不好裝死,隻好慢吞吞起身,將一旁魚青簡留給他的烏鵲轉枝暗紋寬袍鬆鬆垮垮披在肩上,緩步走出去。
吊死鬼將門打開,吊著嗓子喊:“掌司到——!”
叫出了“皇帝駕到”的感覺。
離陛下懶洋洋地走出門。
這才發現他身處一座草草蓋成的木屋二樓,欄杆上全是骷髏爪子,一堆幽魂飄在旁邊,眼巴巴看著他。
離長生:“……”
離長生也不下樓——主要是不知道從哪兒下去,寬袍鬆鬆垮垮披在肩頭,姿態散漫地倚靠著木欄杆,垂著眼往下一瞥:“你們要帶走誰?”
下方渡厄司的幽魂第一次見到掌司,頓時雙眼放光,嚶嚶嚶地飄來躲在他身後,衝著刑懲司的人齜牙。
刑懲司來的人瞧著身份地位不低,麵容俊美還扛著煞氣交纏的長刀。
瞧見離長生那張臉,章闕眉梢輕輕一動,好一會才吊兒郎當地道,聲音卻小了許多。
“見過離掌司——南沅功德丟失一案,渡厄司扣著線索不查案,如今已經耽擱了半個月了,刑懲司接手也屬正常。”
離長生“哦?”了聲,似笑非笑地偏頭問:“正常嗎?”
“不正常!”身後的幽魂像是有了倚仗,凶狠地齜牙,也不嚶了,“他們刑懲司每次都用這種借口來奪我們的案子,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挑副使不在的時候搶,有本事等我們副使回來了再說啊,我看你們就是怕我們副使!”
離長生眼神瞥下去,淡淡道:“聽懂了嗎,收回你的冥令。”
章闕眼眸一眯,突然道:“掌司剛接手渡厄司,恐怕還不知道吧。”
離長生:“什麼?”
“還有五日便是中元節,九司會聚集幽都重泉殿,一齊清點今年功德。”章闕啟唇露出個壞笑道,“渡厄司三年死了兩任掌司,也無多少厄靈怨魂可超度,功德早已倒扣。若是在中元節之前沒有平了功德,恐怕就要被裁撤掉咯。”
離長生一怔。
裁撤渡厄司……
那他這個掌司,不就自由了?!